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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鳏夫の愤怒 =___=
5.17 更新 快15w了但感觉还有很多没写……
9.16 更新修文

六十一

尽管两方人马都散了,可街上的人依然不少。阿缜牢牢地抓住我的手,掌心湿热,我想了想随即张开手掌与他十指紧扣。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低下头不敢看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靠近我这边的耳朵却是没半点迟疑地红了。

我不是存了心思故意去招惹他的,可现在心情大好,一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上那抹红慢慢晕开来,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忽然被握住的手一紧,阿缜停下了脚步,我的目光不舍地从他的侧脸上挪开,就看见了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佩武璋军肩章的士兵列队齐整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姜慈被他们簇拥着站在正中,阿缜显然已经知道了当日软禁我的人就是他,二话不说便抽出了背着的长枪,挡在了我的身前。

“别离我太远。”他小声地叮嘱我,一甩手中的枪,枪头点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而姜慈只是盯着我和阿缜相握的那两只手上,对于阿缜的举动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我按了按阿缜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冲动。我不知道姜慈会在此间出现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防止江作影失手而留的后手,还是怕我死得不够彻底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但至少他绝不会是偶尔路过。

我和他相隔十来步的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他脸上惊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却也远到再也找不回可以靠近彼此的路了。

我挣了一下手,没有挣脱掉,阿缜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手上抓得更紧了。姜慈的脸色明显变了变,他似乎有话想要问我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了。我有些吃惊,在他离去的背影中,我突然发现他已变得如此强壮高大,却没有了一点儿我曾熟悉的轮廓。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姜慈或许并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可无论怎样,我们终究立场不同,能形同陌路而不拔刀相向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

阿缜午后没有回禁军营,我有些担心,他却不甚在意。我以为他会有别的安排,却发现他只是安静地守在我的身旁。

“我今日不出门。”我想了想写了纸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堆被江作影撕成碎片的画。我笑了,写下解释,“画已无用,无需再画。”

我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他,阿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的笔,将我揽进了怀里。我微微一怔,旋即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他身上没有了过去我房里常熏的那种安神香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有些陌生的草木清香,我之前没注意,这会儿觉得十分好闻,忍不住把脸蒙在他胸口又嗅了嗅。

“少爷是想要面圣吗?”他突然问道。我身体一僵,一动未动,也没睁开眼,却能感觉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全都想好了,“如果少爷想的话,我们就一起进宫谢陛下赦罪之恩。”

我猛地睁开了眼,手指同时绞紧了他的衣服,他叹了一声,“我原本是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了你,可我不该擅做主张。对不……”

我没让他把剩下的话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双眼中的情绪。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握紧了我的手。

天还没亮我就已经和阿缜两个人等在了宫门外,直到皇城上钟楼响起了钟声,属于夜晚的黑暗被驱散,第一缕晨曦落在朱红色的宫门上,为其抹上一层金光,我才像是如梦初醒。没有传召也没有宫牌我暂时还不能进那扇门,阿缜有些担心,在门口徘徊,反而引来了不少关注。偶有人看见我的脸明显一惊,纷纷低头仓皇疾走。

我拍了拍阿缜的手,示意他快点跟上别人,宫内不能奔走千万不要迟了,禄察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说第二天会参他二人一本就必定会递上折子,不能这会儿再多一个无礼的罪名。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千万别乱走,若是陛下招你,会有人来带你进去的。”守门的小太监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身上自有些皇家的傲慢,对我这种布衣平民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日头越升越高,晨雾却没散开,在太阳下站久了便有些闷热,我出了一身薄汗,濡湿了内里的一层单衣有些难受,我腹中空空地想以后定要叫阿缜吃点点心垫垫饥再出门。

庆幸的是我等的时间不算太长,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内臣仕官出来找我,他乍看我一眼时竟吓退了一步,然后才敢壮着胆子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战战兢兢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眼中的惊慌才慢慢平复下去。

“这边走。”他的话比之前门口那个更少,一路上都十分安静,我不能说话,他也没有开口的心思,我见他的手指紧攥着衣袖竟还在微微发抖,不知他紧张慌乱些什么。穿过宽阔的广场,要入第二道朱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发现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程而已。

我到殿外时,里头正情绪激昂地争吵,我偷偷瞧了一眼,只认得其中一人是禄察御史。我自然只想找阿缜,可殿内人不少,又都穿着朝服,着实难以分辨。

“我没有说陛下不该立后!只是立后乃是国之大事怎可操之过急、如此草率?!”禄察乙越嗓门不小,我站在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立后人选尚未有定论……”

“禄察大人,荣妃是太子生母,夷岚氏更是国之脊柱,后宫中还有比荣妃更有母仪天下之姿的吗?”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我没听见禄察乙越的回答,因为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没忍住偷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跪在阶下。

“承蒙陛下错爱,胞妹得以侍奉左右,如今更有幸诞下皇子,是我夷岚氏之幸,臣与胞妹不敢奢求更多,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哗啦啦——身边的人似是跪了一地,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夷岚珣的背上移开,跟着旁人一同下跪。我听见有人徐徐走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那声音还是一贯的冰冷,出人意料地响起,“你说,孤要不要立皇后?”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只见那个裹着黑金龙袍的男人早就从高座上走了下来,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六十二

我不知道杨牧晨是如何发现我的。当时他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殿前挤满了他的子臣,他们在高声议论着他的终身大事——同时那也是大爃王朝的国事。或许是不在意才心不在焉,或许是早已看破毫不在乎,又或许是已有打算胸有成竹,这个原本是当事人的男人却和我成了这大殿内外唯二对此没什么兴趣的人。

“孤在问你话。”他将双手交叠插在衣袖里,微微弯下腰,脸上看不出喜怒。

大殿上寂寂无声,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张了张嘴,可喉咙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顺势盯着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压迫气氛并不是他营造出来的。尽管他的脸堪称俊朗,笑起来更是丰神俊秀,可阴晴不定的性子却令我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惧意,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孤早忘了冯幻长什么模样了,”他顺势捏住了我的下巴,扳正了我的脸,“今日瞧见你,倒觉得有点儿印象了。禄察,你为他守孝了三年,想来是与他十分亲厚的,来瞧瞧他们两个像不像?”

我一怔,想起了孙行秋曾无意识对我透露过的那点他二人之间的秘辛,眼下对比竟觉得十分荒谬。禄察乙越脸色苍白,眼中似有喷薄的怒火,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人扯了一下衣摆,眼神交汇中似有千言万语,迫得他长叹一声,生硬地答道,“微臣觉得不像。”

贵为九五之尊的男人闻言轻笑了一声,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他揣着手在众人之间缓缓踱步,他未发一言,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势与压迫感。殿内安静得就连那袭黑底绣金龙的龙袍曳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都能分辨而出,皇帝没有坐回那属于他的王座,他站在正中,扬了扬手。

“宣霍缜觐见——”

我腹诽这太监真是帝王肚子里的蛔虫,单凭一个动作就能明白意思。但听到那太监唤来了阿缜,便有些管不住眼睛了,偷偷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我与他在宫门外就分别了,刚才一路进来我也留意着遇到的每一位禁军士官,却一直都没看到他。

老太监的声音还在大殿里回响,我就看见着银色软甲的霍缜匆匆从东面而来,在家里瞧他穿这一身我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看却觉得我的阿缜真是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横竖都英俊不凡。他同样远远就看见了我,然后目光便与我胶着着再没我身上移开过,走到我身旁时竟还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五、六月里的太阳,温柔又炙热,令我心头发热。

阿缜下跪行礼,我难得见他如此循礼的模样,心里发笑,却不小心发现陛下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这令我一下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老实地把头埋了下去。我第一次面君就如此不知礼数,这会儿才后怕起来,又想到杨牧晨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心有戚戚。

“当日陛下曾许臣一诺赦免鹿鸣流放之罪,今日臣带他进宫谢陛下隆恩。”阿缜磕了个头,杨牧晨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那太监高声将我唤进殿来。

我躬身走进大殿,迅速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些大臣们看看我的脸又瞅瞅我的双腿,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敢多想,跪在阿缜身旁,磕头行礼。

“鹿鸣失声,口不能言,还请陛下恕罪。”阿缜为我解释了一句。

“可有请大夫医治?”

“大夫说是受了惊吓。”

杨牧晨挑起了半边眉,哼笑了一声,显然对我这等胆小之辈不屑一顾。

陛下赐了平身,转身慢慢朝宁察郡王走去,“孤当日还答应要重审鹿鸣一案,而此案似乎还牵涉到郡王。”

“臣问心无愧。”

我冷冷地盯着夷岚珣,好一句问心无愧。若换到以前,我多半会气到双手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与之拼命,可现在除了身上都变得冰凉之外并没有那种冲动了,只是愈发觉得我这大半年过得十分荒谬可笑。那种早已深植骨髓中的厌恶与痛恨像是黑暗的潮水淹没了我整个人,从脚趾吞噬到头发,将我所有畏惧、谨慎和谋划全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我的眼前只有一整片、一整片的红,是我爹娘的血,是我鹿家的仇。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对视,却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警惕与恨意。他或许不会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会呼吸会眨眼地站在他的面前。我至今仍不知道他对我的仇恨从何而来,可我已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去寻找这其中的误会,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所带来的一切早已毁了我的一生。

阿缜脸色不虞地向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就被我从身后一把扯住。这是何等场合,我岂能任他率性而为?更何况,此案涉及我家两条性命,岂可在大殿上草草争辩?

“陛下,这个鹿鸣这几日在闹市上卖画,画上尽是魑魅魍魉,行为妖异,整个上京都传遍了,不可尽信啊。”有大臣出班秉奏。

我还未作辩解,禄察乙越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昨日刚好在街上遇到鹿鸣。”他看了一眼宁察郡王,“还有郡王的门客江作影。郡王爷派出那么多府兵恐怕不是请他去府上做客吧?”

他郑重地向皇帝鞠躬,从袖子中摸出了奏章,太监连忙接了过去,只听禄察乙越继续道,“依大爃律例,各王亲公爵的府兵不可轻易列队上街,不仅如此,郡王府的府兵还险些同禁军在大街上起了冲突,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只得闭门不出。臣身为御史台御史怎可坐视不理,任由人目无法纪?今日奏明陛下,还请陛下圣裁。”

宁察郡王连忙下跪辩解自己并不知情,我见状忙拉着阿缜效仿却未作解释。陛下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孤听说你的画上画的都是恶鬼,悬赏重金问画上为何处,可有结果?”

我摇了摇头。

“画呢?”

我从怀中取出了被撕碎后又重新粘贴在一起的画纸,只是在那张画上多加了冯幻的落款。杨牧晨貌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看到那个名字之后脸色骤变,失态地将那副画捧了起来,盯着看了半晌,最后搂在怀里,脸上已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即日起,宁察郡王禁足于府,非上谕不可出,着上京府尹彻查鹿鸣一案。”他转过身,似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江作影杀了。”


六十三

我没有想到昨天所见到的那个刚刚脱离贫瘠过往的江作影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在听到那声轻飘飘的“杀了”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直等到禁军士兵上殿来报已将其押至刑场,我方才如梦初醒。可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竟然将要死了,对此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痛快,相反,内心竟隐隐感到一些恐惧。

殿上群臣拦不住一个想要杀人的皇帝。看着那个西津乃至整个东川大陆的霸主高高在上的背影,我想起了那些并不遥远的与他相关的血腥传说。他随心所欲,不须要说出任何理由,想要谁死,谁就要死,东泠人说他比夏桀商纣更暴虐无道,不知这东川三道还有多少人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而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宁察郡王——这个我原本以为离我十分遥远、权势滔天可以只手遮天的男人,如今在生杀予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杨牧晨面前同样也与旁人一样脸色骤变。

我是第一次如今近距离地接触到皇权的威严,不能让人生,却能令人死。我的身体微微发抖,幸好可以靠着身旁的阿缜令我稍稍心安,却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惊惧。

“陛下!此举有违律法!江作影还未曾定罪,岂可行刑?更何况现在正乃仲春之月,古训有云:‘毋肆掠、止狱讼’,就算要处决犯人,也该等到秋后才问斩。”不少人纷纷复议,更有言官直言皇帝此举有碍江山社稷。

“陛下……”

宁察郡王被几个禁军士兵带走,临了,到了门口忽然冷不丁地开口,我朝他望了一眼,正巧撞上他的目光。我强压下心头那些许恐惧,试图令自己表现得更冷静一些,免得露了怯叫他发现我不过只是外强中干,其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会儿已经连腿都发软到站不起来。只是他迅速转移了视线,不禁令我怀疑他是不是看着我也有些心虚。不过,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便被杨牧晨冷冷打断,“你若有话可以留着,孤现在不想听。”

太监上前想要将他手中的画接过,却被他不留痕迹地推开了手。那老太监只是惊诧了一瞬,立刻低头退回了原处。皇帝一直看着手上那张伪作,对于方才汹涌的谏言全无半点反应,甫一开口,大殿上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可他却只稍稍偏了偏头,留了一个看不清神色的侧脸,冷声道,“退朝吧。”

“陛下!”禄察乙越向前疾走了几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上,“请陛下收回成命!今日没有论罪就处决一个江作影,来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此事不可复,从此律法便形同虚设,岂不是想关就关、想杀就杀?还请陛下三思而行,莫要做……”

“莫要做什么?暴君?”杨牧晨猛地顿住了脚步,众人立刻跪下噤了声,平日里都威风八面,现在却也同我一样瑟瑟发抖,只见禄察乙越脸色惨白,深深磕了个头,回答道,“臣不敢。”

“卿想的不错,孤就是个暴虐嗜杀的昏君。”

“陛下!陛下!”禄察乙越慌忙朝前爬了几步,杨牧晨却已经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了,老太监不紧不慢地拦住了禄察乙越,仰着头高声喊道,“退朝——”

山呼万岁还在殿上余音绕梁,我俯首于那光洁到可以看清自己的青玉地面上,待再起身时早已看不见杨牧晨的半点身影。

“禄察大人,”那老太监抬手扶起了禄察乙越,“陛下只是在气头上。”

禄察乙越脸色依然惨白,他抿着唇摇了摇头,道,“下官并非是害怕因言获罪,我本就是言官,谏君是我的本分,可是……”

可是陛下最后所说那句话却是惊到了众人。我还有些心有余悸,感慨一声伴君如伴虎真是古人诚不欺我。同阿缜对视了一眼,他脸上一贯没有多少表情,这会儿更显得比这殿上任何人都要平静沉稳,恐怕是还没有明白这朝上刚刚发生了什么,这令我又担心了起来,官场毕竟不同于家里,有个可以随时砍人脑袋的皇帝,阿缜心思单纯不会算计别人,但难保他不会被别人算计。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忽然问道,我看着他只想叹气。

正抬脚往外走,却听身后那太监叫道,“鹿公子请留步!”

他急急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绕到我面前施施然站住,看起来有些焦急,可动作却十分有礼,道,“鹿公子,陛下请您一叙。这边请。”几乎不容我反对,便躬身让出了一条道,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他却笑眯眯地道,“这不碍事,您不用担心。”

阿缜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并且没有打算放开的意思,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那快成人精的老太监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起来,“陛下多半只是想问问那张画儿的来历,鹿公子随老奴走一遭,免得叫陛下久候。霍校尉也不用太担心,没多大的事儿,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我跟着老太监穿过曲折的回廊,有年轻的宫女太监见着他都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他来公公,而他总是礼貌疏离地回礼,看不出半点趾高气昂。

“就在楼上。”来公公带我到了一座小高楼,停下了脚步,满面堆笑地对我说道。我看出了他没有要上楼的意图便有些迟疑,在楼梯上磨磨蹭蹭,他也不催促,仿佛知道我是插翅也难飞,笑得温和又亲切,“老奴就在这里等鹿公子,一会儿再送您出宫。”

我回了个体面又僵硬的笑,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天气有些湿闷,风拂在脸上有些潮,总觉得有一场雨在逼近。一旁火盆里还留着冬天烧剩下来的炭来不及清理,弓箭架上有一张生了锈的弓,箭囊里却是满满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把摇椅,铺着一张有些旧的白虎皮,脚踏上还裹着一圈绒皮。此刻,年轻的君王正凭栏远眺,黑底金龙的背影嵌在这昏暗的景色里显得并不突兀。我怔怔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直到他开口。

“你怕孤?”

我低下头。他根本没有回头,自嘲般笑了一声,似喃喃自语道,“这天下何人不怕孤?也就只有他罢。”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问完话,却没想到被他叫了过去。

“别害怕,过来看看吧。”

这小楼造得不高,原本猜想登顶之后眼前也会被重重楼阁遮挡起来,没想到从这里看出去竟是皇宫外的寻常市井。我忽然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朝那道朱红的大门走去,几度回头似是在等人。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栏杆,却听耳边一阵风声,眼角瞥见一抹刺眼的亮光,杨牧晨已拉开了那把生锈的弓,箭囊里少了的一支箭正搭在弓上,瞄准的似乎正是阿缜。

我几乎来不及思考,甚至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先行做出了反应,那些生死畏惧都已被抛诸脑后,此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

“——不!!”

耳边有利箭疾飞而去的声音,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铁腥味弥漫而开,一口血随之吐了出来。


六十四

我闭上眼,强忍下胸口再次涌上的血气,整个身体全靠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 “哗啦啦”一群黑色的苍棘鸟突然从小楼前的树上飞了起来,它们张开翅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盘旋了一会儿又落在了小楼屋顶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卫者守在一片昏暗之中从高处俯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那支箭只是射中了它们停留的树干,没有射进任何人的身体里。可是,还没等我稳住心神,另一支箭的银制箭头便抵住了我的眉心。

“现在能说话了?”杨牧晨的脸逆着光令我即使在离他如此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孤,冯幻在哪里?”

我听清了他的话,却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冯幻不是死了吗?整个东川没有人不知道三年前的那场东征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埋葬在东泠万里无垠的冰川之中。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令他烦躁起来,他的口气开始不再沉稳,“孙行秋把他藏起来是不是?孤就知道……”

“冯、冯幻已经死了。”我刚刚才能发声,嗓音有些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嗓子就像是揉了沙子进去那样疼。

他突然十分诡异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轻蔑和漠然,仿佛我所说的是个非常可笑的笑话。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知道尖锐的箭尖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这个暴虐、随心所欲的皇帝完全没有被我这张肖似冯幻的脸所迷惑,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格外清楚,没有半点迟疑和疑惑。这让我不禁怀疑起来,也许我和冯幻并没有那么相像。

更或者,是他对冯幻的熟悉已经深刻到了骨髓里。

可是,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里还隐藏着更深的某种类似喜悦的情绪。对此,我很难用贫瘠的语言描述清楚,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感受这其中隐约的试探但又极力回避的矛盾。我曾被刀锋或是野兽的利齿威胁过很多次,在生死之间也走过几回,像是这样的威胁早就不会令我的情绪有任何的起伏,可此时此刻,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再一次想到死亡,甚至死亡都不及这个男人来得恐怖。

他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疏狂,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够带领一个被奴役了上百年的民族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创立者,甚至在东川大陆上制定新的规则,这一切不是源于他拥有一个冯幻,也不是因为他有光明的力量成为凝结、指引众人的王者,而是他身上令人无法侧目的比死亡更深远的固执。

我之前有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他的臣子们看到我这张脸之后会不会动些坏心思,找来一个比我更像冯幻的人,教得乖巧温顺,慢慢俘获帝心取而代之,进而鸡犬升天万人之上。可现在,我明白这是有多可笑了。

这短短的几次交锋,杨牧晨已经令我明白即使你清楚他的软肋在何处,甚至于你已经紧握住,但仍然无法拿捏得了这个人。他有绝对的骄傲,骄傲到不会容忍任何的代替。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些关于他和冯幻之间的传言,那些也许并不会随着冯幻的死亡而彻底湮灭,就像是雨幕中零落的花,再也不见曾经鲜艳的颜色,只余留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却又并非无迹可寻。谁也无法说清这扑朔迷离之中的曲折,孙行秋不能,恐怕就连杨牧晨自己也不能。

“告诉他,”杨牧晨的语气轻快,却带着明显的轻蔑与毫不在意,令我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他”是不是指冯幻,“他离家太久,该回了。”

说完,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我双腿一软顺着栏杆滑下跌坐在地上,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似是十分遥远,“你也早点回吧。”

我埋着头向他跪别,那黑色的衣摆在我眼前划过,待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有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可我却不敢多留,立刻从小楼上退了下来,一路上仍是心跳如鼓,生怕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帝王突然发难。

来公公果然还等在楼下,我看到他时不由长舒了一口。他多看了两眼我眉心的伤,想要开口,可最终却只是化为了唇边微不可闻的叹息。我像来时那样跟着他出宫,依旧还是来时那曲折的长廊,却不再遇见来时的人。

来公公还是不紧不慢规行矩步,我也仍是老实地埋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可心境却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来时心中忐忑,去时则归心似箭,我想到刚刚在小楼上晃过一眼的阿缜便一刻都不想再多忍耐了。

“前面的,站住!”来公公冷不丁地高喝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只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正小步快跑,这显然是坏了宫里的规矩。来公公看起来温和,人也没什么架子,可那两人被喝住之后却显得十分惊恐,身体都抖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来总管,驻思殿上的屋顶漏了一直没人来修葺,这天气说变就变,您瞧这乌云滚滚的,说下雨就下雨,到时候又要漏一屋子了……”

“行了,我知道了。这外面到处打仗,能省就省着点,宫里头也不宽裕,你们早早准备起来多覆层油毡就是了。”来公公打发走了两个小太监,显然是不想当着我的面多谈这些宫里的事。陛下连年征战,国库并不富盈,立国之本也是靠着当年瓛朝灭亡时留下的根基,现在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

只是皇宫里的房屋损坏居然也不修葺,倒是令我大感意外,难道宫里已经入不敷出到如此田地了吗?

来公公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解释道,“驻思殿偏远,里头供奉着陵氏的牌位……”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样不修葺倒是可以解释,却并不合情合理。陛下是个爱憎分明心狠手辣的人,当初他初登帝位便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杀得一干二净,对于那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则多充为官奴官妓任人蹂躏欺辱,以报他们伽戎人百年来所受的奴役之辱。

来公公笑了笑,像是在回忆,“老奴还记得当年冯平章说的话,‘也该叫陵氏看看这千秋山河如何延绵。’陛下便把陵氏宗亲的牌位放进了驻思殿里。”

他说起冯幻时表情极为平常,没有半点犹豫和避讳,也察觉不到有试探的意思,可我还是愣了一下,将他的话搁进了心里。

之前崇翘求我打听宫里的事情,我没敢打听多少,便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再后来过了几个月,在大暑那日,听说宫里走水,烧了一片房子,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这年久失修的驻思殿,那些牌位也终是归为了灰烬。

那都是后话了。

我等着那道沉重的朱红宫门一点点开启,天上黑云翻卷,我已经能感觉到有冰凉的雨水吹拂在脸上,像是从禁宫深处传出的低声耳语,有无数的不可说隐藏在这寂暗深幽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楼上还能依稀看出杨牧晨的身影,佝偻、苍老,一代雄主在这黑云压城之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落寞,我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兴许他并不是不清楚冯幻已死的事实,而是根本不愿去相信,宁愿活在自己努力编织的迷梦之中。

雨终于彻底下了起来,来公公从守门太监那里递了一把伞过来,“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我弯腰鞠躬以表谢意,撑开那柄红色的油纸伞,迈出了宫门。那笔直的通道尽头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等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令他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我加快了步子,最后跑了起来,手里的伞太碍事,索性被我扔下。我朝着阿缜飞奔而去,像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六十五

尽管回想起杨牧晨阴晴不定的性子仍让我有些害怕,但他把夷岚珣禁足在府中还要彻查我的案子多少令我心生感激。这样的结果令我之后连续几天都恍恍惚惚,有些难以置信,有时冷静下来想想,真觉得像是大梦一场,从开始就十分不真实。

我对着镜子撩起了额发,手指轻轻拂过额角凹凸不平的那块皮肤,尽管已经完全不疼了,可那枚金印还是那么碍眼,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所有看到它的人我曾经是一名流放的囚犯。但我觉得还是有所不同,我能像以前那样走上街,不用再躲躲藏藏深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多了份期待,期盼着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可我心里其实都明白,就像是我额角的金印一样,永远都不会有平复的那一天。

原本恭贺阿缜夺得状元而往家里送礼的已经消停了不少,可自从我出现在朝堂的那天起,家里头又热闹了起来,一时间竟门庭若市,登门造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是故意趁着阿缜不在家才找来的,只是我像个大家闺秀一直待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他们的算盘打得再响亮却终究只能落空。可怜阿宇为此苦不堪言,每日都得去打发那些人,还得不卑不亢免得折了我们家状元郎的面子。我为了安慰他,晚上给他多加了一碗饭、一个鸡腿。至于那些送来的东西,我则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可没过几日我住的屋子就堆不下了,令我颇为烦恼。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烦心事了。我每日闲坐家中,心情甚佳地又看起了以前喜欢的话本,或是去后院陪陪终日浑噩的二娘。虽然日子过得像洼静水,平淡无趣,可我仍倍感珍惜,这是我之前半年里求都求不来的。如今我吃得下睡得着,早上起床照铜镜意外发现自己还养胖了些。

短暂湿漉的雨季终于要到头了,阿缜也越来越忙碌。武璋军现在群龙无首,听说姜慈暂代日常事务,与他们禁军营多有摩擦,我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纠葛,但单凭我对姜慈的了解,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会挑事的人,可阿缜更不是了。我问阿大阿二,他俩推说不知,可看神情我就明白,他们似乎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渐渐感觉阿缜也有事在瞒着我。他的朋友们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不会再事事同我说,虽然明白这才是最正常不过,可我心里还是难免感到失落惆怅,就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终于要将它放飞,只是享过自由便再也不眷恋曾经那点温存了。

府上热闹了几日这才终于清静了,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出去走动走动,老闷在家里好端端的也能闷出病来。可阿大阿二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俩对此如临大敌,仿佛这道门后便是穷凶极恶的刀山火海,令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只是出个门罢了。”我穿上他俩硬披在我身上的斗篷,用帽子遮住了脸,“又不是上回故意要引人瞩目,我这么打扮只会惹人多看两眼。”

他俩哭丧着脸,死活不依,我没法子只能在这暮春初夏时节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刚从后门钻出去,瞥见巷尾站着的两个人我就站住不动了,甚至还想要往后退两步。

阿缜的背影还有轮廓我都很熟悉,夷岚珂的脸也算令人印象深刻,我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后悔怎么就会撞上他们俩。夷岚珂于我印象里是个直爽的女子,此刻却垂着眼眉默默流泪,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肿得似杏核一般,柔弱得我见犹怜。她恐怕是马不停蹄地从云城赶回来,刚刚得知她哥哥的变故。

我见不得她对着阿缜哭哭啼啼地撒娇,心里烦躁得很,整个人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好斗的狮子,内里蠢蠢欲动,面上却冷冰冰的,连一丝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郡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冷得能掉冰渣,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缜闻声回过头时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发现是我便立刻走了回来,“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的不是时候?”

我的反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可马上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里分明带着不善的语气与莫名其妙的情绪,就算旁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更别提阿缜了。我深吸了两口气,试图令自己再开口时能恢复平常的模样,可事与愿违,看着阿缜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我不知怎么的又烦躁了起来,我索性不再看他,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刺,“郡主可从云城归来?不知徐大夫还康泰否?”

夷岚珂脸上蓦地一红,豆大的泪珠从大眼睛中滚落,看起来十分伤心,她的声音也有些哑,哽咽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大夫是怎么死的,真的,我真的没有害过他,他、他是在我们走后突然暴毙的……”

“突然暴毙?”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吗?云城知府肯将私宅相让,可见他与令兄相交甚笃,您何不去问问您的兄长、您的护卫,徐大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我心中何曾不也如她这般伤心。徐大夫救过我的命,也救过阿缜的命,可他自己却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欠他良多,注定今生都无法偿还,说来生结草衔环实在太过遥远,我能做的只有时刻将他的恩情与冤屈放在心上,莫不敢忘。作为罪魁祸首之人,我必也要与他清算到底。

“别再说了。”一旁静默的霍缜突然开口,我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里刚刚还翻涌的满腔愤怒顿时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只剩下一地丑陋的余烬,照出我扭曲的脸。原来我的迁怒、我的仇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灵魂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Monday, May 09, 2016 21:54:37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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