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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比较懒_(:з」∠)_感觉完结遥遥无期……
5.1 在假期第一天就完成了双更成就√
9.16 更新修文

五十六

这几天天气慢慢转暖但一直阴雨连绵,我浑身没一处骨头是不疼的,大概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我在姜慈的宅子里住了四天,终日无所事事,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连个狗洞都没找到。若是能顺着那山泉从假山上爬出去倒是个可行的方法,就是危险了点,我靠在廊亭的柱子看着池中悠哉游哉的那几尾小鱼儿若有所思。

用过午膳,我抹了抹嘴,翻出纸笔给那丫头写下了几个菜名,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声地问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这几年我口味确实变了许多,小时候喜欢吃的现在都不怎么感兴趣了。我这人容易得寸进尺,被软禁了还要点菜吃,没有半点自觉。

相比换几个菜,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阿缜的近况,可我旁敲侧击那丫鬟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会推说不知。我十分不安,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源于我所发现的关于阿缜的那点变化。

那丫头收拾完就立刻动身离开,见她撑开油纸伞还没走出院子裤子和鞋就都已经湿透,我拍了拍门弄出了点响声叫住了她,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件油绢雨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十分心安理得,反正这本来就是姜慈的东西。

雨声正烦,我在门口立了会儿就膝盖疼得站不住,却听外头一声女人的尖声惨叫,我大吃一惊,顾不得大雨冲了出去,等到了门口只消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好几具尸体,那些都是看守宅子的护卫,虽都不认识但面熟得很,各个脖子处都被捅出了个血窟窿,干净利索看不出多余的伤。那丫头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哀叫求饶,那支银枪的枪头正对着她的喉咙。

马打了个响鼻,地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寒颤后终于回过神来。阿缜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杆枪一样,冰冷且没有一丝怜悯。他头发有些散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消沉又狼狈,像是在阴处搁置久了的花,颓败而没有生气。他见到我时眼睛亮了,立刻丢掉手中的枪,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脊,沉默良久之后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的悲泣,仿佛一头受伤而四处攻击的猛兽。他用滚烫又起了皮的唇亲吻我的脸,反反复复,传递而来的是与他外表极其不符的热烈,可我却觉得越来越冷,那种被冰水从头浇下的冰冷渗入了骨髓。

阿缜把我带回了他自己住的地方,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我坐在床边喝着姜汤,换下了湿透的鞋袜和衣衫。阿缜这些天应该都在寻我,尽管他并未在我面前提起,但从他的模样我就可以猜出一二,但没想到的是,最终还是我从云城带来的那匹白马带着他找到了我。

姜汤里溶了不少糖,但依旧辛辣冲鼻。我尽量不去想那些被阿缜杀了的人,可捧着碗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和在昆稷山时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他的眼中这些都是企图伤害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我哆嗦着咽下姜汤,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小声地说,我不能就这样成为他施暴的借口,这同样也不能掩饰他已有所改变甚至变得令我感到有丝陌生的事实。

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我有一种预感,在阿缜如此沉默的背后,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嬗变。他一直小心翼翼,可我不可能永远一无所知。

门“吱呀”地开了,我应声抬头,看见阿缜抱了一床新被褥走了进来,便挪了挪屁股,让他把床铺好。

“这些天总不见晴,等天好了,再拿出去晒晒……”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心不在焉地听着,可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屋子里彻底归于寂静。他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也不爱说话,现在没有了我的回应,一切都变得滑稽又尴尬。我俩仿佛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着一根看不见的弦,我和他多年相处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情况,以前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别扭,可现在却令我连一刻都待不下去。

“怎么不说话?”他见我手中的碗已经空了,便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就算我能说话此刻也不想同他说一个字,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却还要明知故问,阿缜从来都是个直肠子的人,何时学会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甚至还要在我面前迂回宛转。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他,偏过头暗自生着闷气。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们,我……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声音很低,但尾音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打颤,我吃惊地转头看向他,听他继续脸色发白地向我坦白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惧,“你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

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他肩上,他有所察觉,忙道,“只是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

我皱眉,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在武场上被对方砍伤的情景,他索性拉开衣领,露出半只肩膀,给我看已经重新上药包扎的伤口,可我对他伤口淋雨沾水依旧不满。

我无法开口,只得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几个字,告诉他我暂时失声的事。他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我不能将原因直接告诉他,却也不能任由他猜测把这笔账算到姜慈的头上,连忙写下解释,这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看着我,眼神竟有些痛苦,我不甚明了,可心里却跟着痛了起来。

这大概已变成了一种本能,我和他,完全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却有种无法言说的默契,感受对方的感受,在意对方的在意。

我凑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用舌尖小心地濡湿他干裂的唇,他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我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在其中肆意地捉弄。突然,我腰上一紧双脚就离了地被他抱了起来,我惊得忙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又忽然想起他肩上的伤,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再低头,就发现他正仰头看着我,脸颊竟有些泛红。

看着他一逗就会害羞的脸,眼神中透着的还是我熟悉的清亮,我就明白无论他如何改变,他始终还是那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


五十七

我原本以为这几天道贺的人会络绎不绝,没想到却格外清净,一个上门的客人也没有。阿宇告诉我,是陛下赐了间新宅连同仆役给新科武状元,恭贺的人都直接到新宅去了,他也从武璋军调任至禁军营护卫皇城,可这些事阿缜一点儿都没同我说过。

二娘的痴傻日愈严重,嘴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每每我去后院看她,她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才会亮一亮,拽着我的手不放,拿些拨浪鼓、布老虎之类的小孩玩意送我。这些东西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低头看着样式都是旧的,可保存得十分好,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一样。

“这是嬷嬷给你买的,”二娘是锦州人,离南湘很近,说话口音也与那边很接近,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鸣儿喜欢吗?”

她很少敢这样亲昵地叫我,以往我都会给她脸色瞧,我看着她已经全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她得了我的肯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了起来,“鸣儿要都藏起来,不能被她们瞧见了,否则就都没了……没了……”

她喃喃着“没了没了”,神情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我还是说不了话,阿缜心焦,找了不少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我一直在宽慰他。我知道他总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怪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尤其是姜慈那件事之后,他特意遣了自己的两名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就算是在家里,也要守在我屋子门口。

那对兄弟面容极为相似,年纪也不过就十四、五岁,云城人,父亲早早被抓去当兵,一直了无音讯不知死活,下面原本还有个小妹,在某一年深秋被他们年迈的奶奶领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去年冬天两人母亲病重,兄弟俩花光了贱卖祖屋田产得来的钱还是凑不够,不得已只得有一个出来插标卖首,可两人谁也不舍得让对方为奴,被奔去投军的阿缜撞见,施了银子,可老母还是没挨过今年这个绵长的冬季。兄弟俩安葬了母亲,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索性跟着阿缜一同入伍了。

两人就叫阿大、阿二,乡下小子性子单纯老实但有些畏生,老是被阿宇那些滑头小鬼欺负,和我说话毕恭毕敬,对阿缜则是崇拜尊敬。可惜,他俩都没读过书,我写字他们不识,所以我们之间甚少交流,他们只知阿缜叫我少爷,对于我的身份一概不知。

我要出趟门,阿大、阿二都面露难色,我只得留下字条说明去向,叫阿大跑了一趟禁军营,结果过了晌午阿缜就回来了。

他要亲自陪我去。

阿缜的过度保护与担忧令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痛恨自己连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总是令他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快结束,我们都能从这接二连三的噩梦中逃离出来。

崇翘没料到我会把阿缜带来,可神色也只是微微一滞,立刻换上笑颜,“崇翘见过霍大人,当初一见便知霍公子并非池中之物,没成想再见已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武状元了,果真是一飞冲天。恭喜霍大人,恭喜鹿公子。”

阿缜不言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崇翘。近几日类似的恭维恐怕他已经听了不少,加之他性格使然,于此仿若未闻。崇翘看惯了人脸色,对他的不理睬只是报以粲然一笑。我好不容易“说服”阿缜先下楼,就看见崇翘坐在对面一双眼来回打量。

“你们俩,”他细白的手指摩挲够了茶杯的边缘,拿起来沾湿了嘴唇,“看上去关系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是何许人也,我根本就没有想要隐瞒我和霍缜之间的关系。我瞥了他一眼,在纸上写下“宋珉”二字推给了他。他拿起那片纸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目光流连不忍移开,叹了口气。我猜测他们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而我最近和宋大人也没有多少接触。一来我被姜慈“请去”数日,回来后又住到了阿缜那里,就算是有心想要同他联系也没有那个机会了,更何况他希望我在宁察郡王一事上能缓一缓,这与我的计划背道而驰,所以我与他的联络也就冷淡了下来。他自然有他的打算,光我这个筹码恐怕不足以彻底绊倒宁察郡王,可对我而言,我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已是度日如年。

“虽然他现在禁了足,可我知道他至少是安全的。将来……我也绝不会再让他有一点危险。”崇翘透着坚定的语气令我羞愧难当,我亦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同样绝不会允许我的任何一个亲人朋友再因为我的事受到一点伤害。我俩相顾无言,他淡淡笑了一下,问道,“那鹿公子现在是作何打算?你家状元郎在陛下面前为你求了恩典,你理应进宫谢恩才是,那便有机会面见圣上陈述你鹿家的冤情了。”

他前倾身体,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诚恳建议,可我却觉得他事实上并不希望我这样做。果然,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道,“只是若真能治了他的罪还好,可就怕宁察郡王权势滔天,狡辩逃脱,说句过头的话,鹿公子再坏也不过现在这样,可霍公子就不一样了。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前途似锦之时,恐怕……不过,霍公子那样的性格势必不会将权势前程放在眼里,他既然能在武场上同陛下讨这样一个恩典,恐怕早就想好了。鹿公子索性就承他这个情吧。”

不得不说,崇翘所言确实足以搅乱我的心神。我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的问题。这是我眼下最好亦最适时的一次能够面圣的机会,若错过,恐怕我今生再也等不到。可阿缜怎么办?

我不能利用他。

崇翘连唤了我两声,我终于提笔问他有何见解。他像是立刻紧张了起来,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霍公子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苦笑了一声,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我依靠霍缜而活,利用现在“前程似锦”的霍缜去报仇。我年少时出了名的清高,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至少还是有些真气性的,年少气盛与人一言不合就再也不肯瞧对方一眼、说一句话,可现在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喝茶聊天,说不到一块儿便将这个话题略过罢了,可崇翘摆明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的。

他拐弯抹角这么久,其实同宋大人的意思并无二致,亦是希望我不要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告宁察郡王的御状。

“我有个主意,”崇翘突然开口,唇边那淡淡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神情竟显得有些严肃穆然,“只是事成之后,鹿公子要替我做一件事……先别急着拒绝,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伤天害理之事。”

我竟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哀求的意味,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在他一片恳切的目光中我缓缓点了下头。

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不知为何又踱到了后院,二娘未醒,她昏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我坐在她身边,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我给她披了件袍子,坐看院子里的草木在暮色中渐渐失去了葱绿的颜色。


五十八

阿缜这几日像是个养了两房媳妇的男人,我起了个大早发现他人已经出门了。我踌躇了一晚上的话,好不容易想要开口,却又只能暂时咽了回去。阿大阿二对于我又要出门感到十分苦恼,我觉得好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

我自幼习六艺,琴棋书画亦不敢懈怠,父亲为我请了不少名师,甚至花了大把的银子把我送进平民难入的辟雍,可惜我不知珍惜,耽误功课,到如今捏着狼毫,对着一大片白纸却是不知该如何下笔。冯幻那幅巨大的屏风虽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冲击,那画面即使我闭上眼也会在脑海中浮现,但若要我自己下笔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仍令我感到力不从心。

我硬着头皮照着屏风画了一幅,搁下笔时内心已羞愧得无以加复,只恨自己浪费光阴虚度二十载,到头来只学会吃喝玩乐。我临摹了十几遍,从生涩到有了些感觉,终于能搁下笔,可看着冯幻的原图我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想要揉了再画,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我抬头,只见阿缜不知何时出现,看起来还已经到了有一会儿。我看了看天色,不知是要下雨还是日近黄昏,外头已十分昏暗,我这才察觉腹中饥饿,画得太过专注,午饭没吃多少,就连水也没喝几口。

手腕被阿缜这么一扣,我浑身的气力像是都被他抽走,顿时感到身体空乏,筋骨酸痛。因为画纸奇大,我只能铺在地上跪伏临摹,这会儿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两条小腿竟没有了知觉,连直都直不起来,整个人眼看着往旁边倒去结果还是栽进了阿缜的怀里。他半搂半抱地带着我稍稍走了几步,又弯下腰替我揉小腿和关节,他手劲不小,揉得我呜呜直叫唤。那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只有小声的呜咽逸出,我嫌丢人硬是憋着,直把自己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

他不说话,耳朵却红了,直到被我轻轻地推了一把,才停了手,抬起头看我。

他那双眼睛有伽戎人特有的颜色,比我们要浅淡一些,可看着人的时候却是一样深沉犹如夜空。他看我时的眼神和过去一样依赖、忠实且毫无顾忌,仿佛藏着一整个星空。

“少爷腿还麻吗?”

我摇摇头,他忙把地上的画纸收了起来,道,“天色昏暗,也不掌灯,莫要伤了眼睛。少爷画得那么好,怎么不要了?”

我知道我临摹出的仿品没有冯幻真迹百分之一的森然气势,也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细腻笔触,更谈不上他屏风里所流露出的悲悯情感,可阿缜说出这一句肯定时,我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一如捧着珍宝一般将我那些废弃的画纸抱回了家,虽然他没有一句疑问,可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直到晚上要睡了我才猛然发现阿大阿二不见了。他背对着我,在剪灯花,我上去夺了他手里的铜剪,双手捧住他的脸,令他不得不直视着我。

“他们照顾不好你。”他眼眸清冷,竟有些森然的寒意。

我皱着眉连连摇头,张着嘴想要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这种有口难言的感觉叫我越来越急躁,可他的眼神却犹如冰水将我一腔热血瞬间浇凉。我一直试图找回我们过去相处的方式,可阿缜变得如此强势与陌生,仿佛故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将我一度掩埋起来、自以为可以无视的问题重新挖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放在了我的眼前。

他反抓住我的手,往前进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腰抵到了桌沿,再无可退,只能仰着头看他,“少爷,你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我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摇了一下头,他目中期待的亮光兀自暗了,像是十分失望,他的脸凑过来的同时还松了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把手垫在了坚硬的桌沿上。

“我……”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勇气才敢开口一样,“我可以帮少爷,”我瞪大了眼睛,他继续说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到。你摇头,是不是不信我?”

这叫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能苦笑。

他垂下眼帘,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目光,“阿缜言出必行。”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我不想再站在少爷的身后了,”他忽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站在你的身后并不能保护你。在少爷的心里,阿缜还不是一个可靠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我必须变得更强大一些,才能好好保护少爷,才能分担少爷的担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皱着眉摇了一下头,却不知我的心声他该如何才能得知?他以为我不愿告诉他是因为我不信任他,仍将他视为寻常一家仆,我原本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默契的,这时才发现,我们在对方面前都是如此畏缩。

何故如此轻视自己,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伸手抱住了他,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贴得那么近,仿佛这样我的心里话才能传到他的心里。

那一晚我们两人坐在桌旁,一支红烛垂泪至天明。我手中的笔不停,一页页写下我近日所思,他安静地细细读过,或皱眉,或点头,没什么话,可我久悬多日的心却落了地。

“太过冒险。”他放下最后一张纸,终于说道。这我自然心知肚明,我拢了拢一桌的纸,三两张合在一起,置于那快要燃尽的蜡烛旁,只见那原本还微弱的火光骤间大亮,很快又暗了下去,只剩下焦黑的灰烬。

“天亮了。”窗外已经能听到鸟鸣。

我扭头看了一眼,晨光点亮了每一格窗格,点了点头。

“今日就去?”

我不答。

“我让阿大阿二陪你。”

我笑了,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却见他整只耳朵和半边脸都红了。

一夜未眠却一点儿都不困,我沐浴洗漱之后,囫囵喝了一碗粥,带着阿大阿二还有自己昨日临摹的画就出了门,朝最热闹的市口而去,这么早连卖早点的都还没出摊,我定能占个显眼的好位置。


五十九

虽已过了清明,可今年雨水充沛,雨黏黏糊糊将那些骚动的暖意又浇灭了。乍暖还寒尤未定,所以我早上出来时裹了一件厚袍子。没想到晨雾散了之后,倒是慢慢热了起来,袍子就穿不上身了。这市口在两条街交汇处,一条是直通城门大道,往来的人三教九流,好事的更多,我挂出来的那副画引得不少人驻足,兼有小声议论,却没人上前答问,我也只能闭目养神放任自由。

阿大阿二隐在人群里暗中保护我,就算凝神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哥俩。只是在这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若真有能对我下手的人,必然是他俩抵挡不住的角色。可经过昨日的那番波折,他俩唯恐再叫阿缜失望,一路上都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对我像是对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连被人撞着碰着都十分紧张。我这人向来不喜连累别人,就连求人也很难张得开口,恩怨情仇,一笔一笔要算得清楚,否则就像是用绳子捆着我的心,寝食难安什么都放不开。看这哥俩的架势,我过意不去,心中五味杂陈,回去就和阿缜说,千万不要再这样。

“哎!你这上头写的什么?”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一个粗膀圆腰的杀猪汉好奇地指着我写在画旁的字。

“朱二,你不是说你认得字的嘛!哈哈哈!”

人群中有人起哄,那叫朱二的屠夫摸了一把光头,冲着后面的人呸了一声,“老子认得数就够了,一本识字的三字经就有这么厚,”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两根粗指头比划厚度,“上头那么多字就算我吃进肚里也记不住!”

我跟着笑笑,指了指画,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只听在场围观众人皆倒吸了口凉气,无数双眼珠子紧紧盯着我手中那枚金锭子,各种贪婪欲求毫无遮掩,没有丝毫做作,所以这些人尽管粗鄙,但并没有让我有多少不适。

“这是在问,画中所绘是何处,说得出的人便有赏。”

市井中不识字的人多,有识字的解释了,我点了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议论的声音立刻就多了许多,有说是罗刹鬼国,也有说是炼狱血海,一时议论纷纷说出了不少答案却都被我一一否认。

那朱二憋红了脸,瞅了瞅金子,再瞅了瞅我,忽然抬起了眉毛,质疑道,“这哑子是来寻大家伙儿开心的吧!”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愿再搭理他了,那杀猪的反而兀自笑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试图同我平视,可话却是冲着身后众人说的,“要是我说对了地方,他却硬要说没有,不肯给钱怎么办?”众人纷纷附和,连带着打量我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猜疑。

“我看啊,可不止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他们一边说我是傻子,一边却还把眼睛盯在我的金子上。

“小哥,这画有什么来历?”忽人群中走出一中年男子,蓄着山羊须,穿着普通却干净整洁,带了点南方的口音,看起来对我的画要比对我的金子更感兴趣一些。

我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下一人名字,识字的那几人见之便沉默,沉吟半晌,那中年人才干笑道,“小哥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凌峰体俊雅极了,只是棱角过于尖锐。”

我冲他拜了拜以示受教。

不到一个早晨的时间,我这桩“疯事”便从菜市口传了出来,传遍了整个上京。我的画、我的字、我的钱都成了旁人口中议论的焦点,而我知道,事实上并不会只有这些。

我的脸以及我写下的那个名字,那像是躲在我身后的巨大谜团,那些许零星的、被我故意漏出来的线索,才是真正的鱼饵,而钓上来的只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起曾在昆稷山时的心境;想起当初曹晖威逼利诱的言语;想起那时我对自己这张脸的愤慨,想起我那深植于骨、一直都有些不太合时宜的清高,等到我不顾一切想要终结于此时,我准备好了迎接迈出这一步所带来的一切煎熬与苦痛,它却像海浪高高地扬起又轻轻地落下,只扑湿了我的面。我的内心如静水般没有波澜,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我竟有些惆怅,也许痛苦并不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它犹如共生的蔓藤,只纠缠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吸尽心头的那点血,那些反复犹疑、进退两难才是最难捱的。我曾那么害怕,害怕会丢了自己,害怕会被那些属于别人的如潮思念淹没而被取而代之,即使现在,我也无法预见后果,但我知就算世人都忘了我的名姓,至少还有一个人不会忘;就算我旧貌换新颜,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人群中一眼将我找出。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是我的良人。

那夜我将自己全盘计划一一细说给阿缜,他虽没有多言,也无阻拦我的意图,可我知道他心中却是不安。我已孤注一掷,自然放下恐惧,但他却不同。我知他最近常被噩梦侵扰,半夜惊醒,醒来之后就定要抱住我才能再次入睡,我看着他的倦容,揣测自己或许就是他噩梦的根源;他派来保护我的人看起来还是只有阿大和阿二,但暗处亦同时有默默注视着我的暗卫,他小心翼翼不敢让我知晓,或许他只是想再求一个心安。

这些我俱默默看在心里,所以在等了两三天仍未见有人上钩时,我便有些心焦。

我蜷缩在隔壁摊子草棚延伸过来的阴影中闭目养神,这几日阿缜睡得不好我便也睡得不好,难有再像第一天那样早了,所以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但仍有不少人特意来看我那张画。有和尚途经此地,坐在我那张画前冥想了一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临走前脸上还有些大彻大悟的清明,旁人问他此乃何处,答曰不可说,随即便飘然而去,有认得的人说那和尚是中州国寺空云寺的云游僧。管他是中州的和尚还是南湘的蛊师,我无甚在意,只能在想这头一步就失败该如何收场。

“哟,又见面了。上次见鹿公子还是在奇珍斋,现在居然要在菜市口才能见到你,真是……”我抬了抬眼皮,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停在了我的跟前,脸上既遗憾又怜悯,可惜矫揉做作之中掩盖不了他的讥笑和嘲弄。我朝欲上前的阿大阿二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们俩想要现身的动作。

见我不理他,那男人又跑到画前端详了起来,还“啧啧”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画的是什么鬼玩意?”说完竟直接上手将那张画给扯了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丢在了我的身上。此举引得不少人围观,那卖肉的朱二见状要过来,却被旁边卖菜的大婶一把拉住,指了指年轻男子腰间的玉牌——宁察王府。


六十

见我既不反抗也不恼怒,那人愈发变本加厉,弯下腰把脸凑了过来,“鹿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我下意识地避让,却被他一把扯住了头发,他脸色中带了些揶揄,道,“你瞧瞧,你自己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鹿少爷这么矜贵、清高的人居然也挤在这群腌臜匹夫之中,啧,公子即使曾是块美玉,如今也已落在烂泥之中,何人问津?也就江某怜惜罢了……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我眼皮跟着一跳,便见阿大已经冲了出来,抓住了那人揪着我头发的手,掰扯着他的手指,脸色沉得犹如寒铁。那年轻男子痛叫了起来,我连忙拉了拉阿大的衣角,示意他快点松手。

阿大有些不情不愿,放开那人的手之后就把我扶了起来,和阿二两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低头整了整衣襟,拾起地上零碎的纸片。

“呵,这是要走?”那人捂着手指,拦住了我,却被阿二推了个踉跄,他站稳后打量了一番两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有禁军营的人撑腰,这才有恃无恐。也难怪,一个流亡的逃犯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闹市……”

“皇上已许了我家校尉恩典,鹿公子现在同你一样,也是良民。”

“啊哈哈,我倒是忘了,还有个霍缜。你这仆从真是又忠心又出息。”他脸上带着不屑与鄙夷,令我心中突觉不快。我早已对类似于之前的那些恶意羞辱麻木,可若是涉及阿缜,我立刻便心中生苦了,仿佛有人拿了根针往我心尖上扎。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恨现在失声无法说话,不能动口只能动手,我紧紧攥着拳头,头脑一热之前那些不想惹事的理智全被我抛到了脑后,若他再敢对阿缜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怕我会冲那张厌烦的脸来上一拳。

“公子可认得此人?”身边的阿大问我。

我摇了摇头,那人见状竟脸色骤变,突然激起怒意,睚眦欲裂,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了肩膀,疼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许颤抖,厉声问道,“你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罢!你不记得我是谁?!你看清楚鹿鸣!你看清楚!”

我一把将他推开揉着自己的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又痛苦,紧接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鹿子放啊鹿子放,你别以为这样还能羞辱我,现在的你不认得我是你有眼无珠!可这回是该让你长长记性了!”他拍了拍手,冲出来一队人马将我们三人围了起来,各个身穿宁察郡王府的府兵甲,手持长矛,站在那人身后,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我就地正法。

阿大阿二不再多言,挡在我身前,叫我退后,原本热闹的早市早已人作鸟兽散,有些摊子还来不及收,东西散了一地,那些原本日日都在斤斤计较的摊主眼下却不知所踪,空放着摊子任人作贱,谁都不敢冒头。

情势一触即发,我没想到宁察郡王竟如此猖狂,敢在天子脚下、上京城内光天白日就下令亲兵行凶,可想而知他当初要拿捏我全家岂不是就像拿捏蚂蚁一样简单?

就在此时,那群府兵后方忽然起了骚乱,似乎又来了一群人反将他们围了起来,我抬眼看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疾步走来,看到我时方才脸上一松,安然一笑。

我亦跟着浅笑,同阿缜对视了一会儿,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抬手为他抹去。

“在上京城里私自调动禁军营可是要按谋逆论罪,霍校尉可真是大胆,江某佩服。”

阿缜慢慢转身,扫视了一圈这才看到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脸上顿时十分好看,生硬地回答道,“玉川江作影!”

阿缜哪里会记得他,扭头用目光询问于我,我哑然失笑,想起之前两次我都没认出他来,恐怕他在心里早就记恨上我,可这回又有些不一样。我细细回想当年那个没有门路的年轻人,站在冰天雪地的高门大户外只为了送一份贺礼,得一次贵人相见的机会,他卑微而讨好的表情掩盖了因为我没认出他的难堪,可心里终究还是有根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攀上宁察郡王这根高枝,这些早已不再重要,但看着他恶言恶语、一副小人一朝得志的模样,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在释放他被压抑许久的本性与恨意。

“不认得。”阿缜观察完我的表情,答道。在对方再次动怒前,他竖起了手中的长枪,“宁察郡王府于闹市捉人,敢问所为何事?”

江作影哼了一声,“你也说了,是宁察郡王府。这是我们府中私事,禁军营可管不着。倒是霍校尉带兵出营可有上谕?”

霍缜对此闭口不谈,只是死死地盯着江作影,他带来的那些禁军将王府府兵围了起来,两方对峙,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血溅当场。江作影分明已有些露怯,可拿住阿缜这个把柄显然让他多了些底气,色厉内荏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每次出来都要讨一些好处的穷酸小子,绝不肯就这样空手而归。

可阿缜不是个懂规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用所谓规矩、人情、关系去说服、约束的人,他天真又放肆,天性中的狼性只教会他挨打就要反击,永远只有“打得过”和“打不过”,没有“能不能打”、“可不可以打”。他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不懂人世的人入世。我见他抬起了枪,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大惊之下飞扑上去,用身体压下了他的手,他只能伸手抱住我,低头看我时眼中已杀气凛然,我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杀江作影。

“今日真是热闹。”

这声音端的是掷地有声,气势如虹,听起来竟还有些耳熟。见人先闻声,我猜这人必是个官儿,恐怕还不小,否则怎会来趟这浑水?

果然,人群外还有一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不算高大,但背脊板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还是武试那日初见时的模样——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他仍是在守孝。

“禄察大人。”江作影立刻上前对他作揖,禄察乙越脸上没甚表情,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一句,“一点儿都不像。”

他转身朝江作影拱了拱手,道,“宋尚书家的三公子告了宁察郡王的御状,此案陛下会亲自审理,这人若我没看错,才是真正的苦主、宋三公子为之出头之人,郡王理应避嫌才是,竟敢如此高调拿人,眼中可还有陛下?明日早朝我必要参他一本。”江作影欲辩解,被禄察乙越抬手打断,只见他转了过来,朝阿缜走近了几步,语气生硬地说道,“霍校尉乃陛下钦点的武状元,陛下委以重任,本是我国之栋梁,虽然今日出来的人都只作平民装扮,可依然改变不了你带着禁军出来耍威风的事实,明日我也要参了你一本。”

“至于你……”见他又打量我,阿缜忙挡在了我身前,惹得那位御史一声嗤笑,“我可没法参你。只是你在司衙监的死囚名册之上,为何会死而复生我一定会查清,其中若有官员渎职徇私,我也定会参上一本。”

尽管由这位御史一通说教,人人都会被“参上一本”,可原本拼杀前萧肃的氛围顿时被瓦解得一干二净。江作影带人回去了,阿缜带来的那些禁军营的人由阿大阿二点齐人数,也都跟着回营了。

直到禄察乙越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我方才低头看地上被撕碎的零散纸片。

“少爷笑什么?”阿缜轻轻牵起了我的手,问道。

我笑了吗?我摸了摸脸,兴许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Wednesday, April 27, 2016 18:59:48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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