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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7章 一次分别
第十四章 教训

跟着牧海舟走上楼来的年轻人身量不高,腰间别着一柄短剑,长相斯文秀气,宽袖广服,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个书生。可杜意微盛怒之下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他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那两个信口雌黄、造谣牧海舟身世的人身上。

“怎么了?”牧海舟敛了笑,快步走上前去查看状况,唯恐人生地不熟的杜意微吃了亏,“发生什么事了?”

“苏……苏盟主……”那两人却将陌生的杜意微抛之脑后,磕磕巴巴地对那年轻书生行礼,目光游移,一头冷汗,显得心虚至极。

这也不怪两人如此情态,任谁前脚在人背后说坏话,后脚就撞上当事人都会这般尴尬难堪。

小饭馆楼上的客人早已跑得精光,跑堂找来掌柜,结果两人都躲在楼梯下一步都不敢走,生怕踩出声响来叫楼上这群人留意到自己。楼上只剩下他们五人,竟是只有那随着牧海舟而来的陌生书生仍是神色不变,仿佛对这紧张又诡异的气氛格外迟钝,竟还冲着那两人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崆峒派和常山派的两位师兄,苏某幸会。”

“苏盟主客气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又惊又惧,问道,“苏盟主竟认得我们兄弟这般的小人物?”

苏雪哈哈一笑,“怎么会不认识呢?崆峒派花架门大弟子白见山,另一位是常山派掌派的师弟赵海。两位师兄三年前随贵派掌门来过苍擎山,住在东峰泰阁,正是在下安排的。”

白见山与赵海两人面面相觑,他们早已忘了自己当初住在哪处厢房,更不记得那时便与苏雪见过面。当下一对比,只觉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待下去,若是苏雪再想起的是他俩曾吃过什么、睡在哪里倒还好说,就怕他什么都记着,就连他俩吹牛说过的话也一字一句地记下,才叫可怖。

“怎么?我说错了?”

“没、没有……”

苏雪粲然一笑,“那两位师兄别急着走啊。我承蒙各门各派前辈掌门与师兄师姐的抬爱,有幸能为武林盟做一点事,却因为自己才疏学浅而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总觉得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两位师兄不吝赐教。说起来我们武林盟同气连枝,我初任武林盟主又是晚辈理应登门问候一声崆峒派和常山派才是,可武林盟事务繁杂,有很多我还需要从头学起,更不敢随随便便交予旁人处理,实在分身乏术,是我疏忽了。不知,崆峒派的余掌派身体还好吗?听说他老人家原本上个月就该出关的,不知为何耽搁到了现在,连玉潭大会都赶不上了。他闭关修炼时门派里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弟子失踪,不知现在可寻到了?”

白见山惊出一身冷汗,苏雪并非如他自己所言忙得焦头烂额,他分明还有闲情逸致去打探其他门派的秘辛与最新的动向。崆峒派女弟子失踪之事全派上下只有各门掌门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知道,就是为了避免在掌派闭关期间节外生枝,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而白见山自己也是他师父不小心说漏嘴的情况下才猜出一二的。

“多谢苏盟主关心,余掌派还在潜心修炼,至于什么女弟子失踪,我从未听说过,也不知苏盟主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哦,原来是谣言啊。”

苏雪又重复了一遍白见山的话,重音全落在了“谣言”二字上,惹得白见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苏雪笑起来十分亲切,像是一个知心人,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他,让他来为你排解,他的语气好似真的非常担心,“是谣言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他将目光移到了另一边的赵海身上,同样语气关切,问道,“常山派已经连着好几年都没招到入派弟子,不知今年如何了?前几日,燕山派的郭师兄先到了玉潭,闲聊时提起他们今年又招到了几个不错的苗子,根骨上佳,悟性天赋也好,已经被王掌派收作弟子。”

苏雪这话看似关心,实际深深刺痛了赵海的心。燕山派与常山派相距不远,长期以来素有摩擦,但也从来没有哪一派能完全占据上风压倒另一派,所以面上还是过得去,可这一微妙的平衡在三年前彻底打破。常山派的掌派仙逝了,掌派之位便由赵海的师兄继承,这位师兄虽在同龄的师兄弟中出类拔萃,做事也中规中矩,可放到外面来比一比,却显得资质平庸,又因为过于年轻,这三年中常山派几乎没有人前来拜师,全都往旁边的燕山奔去了。原本每年的好苗子两派平分,可如今却是由燕山派独揽,几次有来有往的交锋中,常山派后继无力之感日益加重,而燕山派则开始肆无忌惮,已经隐隐有要将常山派鲸吞的架势。

赵海心中道不尽的苦楚,却不得不对苏雪拱了拱手道,“多谢苏盟主惦念,前来我常山派求学的其实并不少,但掌派师兄常与我们说教导子弟应当竭尽心力,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教导那么多弟子。”

“嗯,说的也是。”苏雪点了点头,“那这次玉潭大会常山派可有掌派的大弟子前来呢?”

“这……”赵海直冒冷汗,这种盛会难免会有人找来私下切磋,他那师侄到底武功如何自己人最是清楚,怎会让他来这儿出丑丢门派的颜面,索性就没让他来,赵海根本没料到苏雪会直接问起,不知该如何作答,情急之下只得扯了一个谎,道,“近日天寒,那孩子练功刻苦,因此着了凉受了风寒,身体不适,受不住这路途奔波,还望苏盟主见谅。”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赵师兄怎么如此生分?既然病了不能来,那真是太可惜了。”苏雪悠悠地说道,“过两天等清净了,我挑些好药材给赵师兄带回去,必然药到病除。”

赵海只得低头道谢,心中无比憋屈,不知是由于被苏雪点破门派窘境,还是想起燕山派日渐嚣张欺人太甚。

“苏盟主,我等还有事在身,就不奉陪,先告辞了。”

他二人要走,苏雪也不做挽留,他看着两人脸上郁结的表情心情格外舒畅,微微展露笑容。

“慢着。”

杜意微低喝了一声,从牧海舟身后走了出来,那张艳丽的脸上隐隐压着薄怒。若不是苏雪和牧海舟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恐怕现在这两人早已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连声求饶了。

“这位公子……”苏雪是个极会察言观色之人,见他神色有异立时噤声,遂即想要用眼神询问牧海舟这到底怎么回事,可当他触到牧海舟的目光时,不由心头一紧,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几个来回后再度看向杜意微时苏雪已完全敛去了脸上的表情,目光复杂地仔细打量起这个陌生的美人来。

“两位方才在店中所说现在可否当着本人的面重复一遍。”杜意微嘴角紧绷,声音比外面的冰雪寒风还要彻骨。

白见山面如菜色,他和赵海已被苏雪夹枪带棍这般羞辱了一顿,可以算是一笔勾销,要是苏雪没出这口气也不会就这样点头同意他俩离去,结果现在不知哪里又跑出来个傻子要替人出头,听不懂苏雪给他俩留的那三分情面,非要将话说明白,难不成一定要他二人跪下磕头道歉才肯放过?到时候难堪的不止是他二人。

“我兄弟二人坐在那里说了许多话,不知这位少侠指的是什么?”

“你们说牧海舟……”怒气冲冲的杜意微突然卡壳,像是被人点了穴,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再怎么不懂这纷杂的人情世故和暧昧不清的旁敲侧击也知道自己怎么能再重复一遍那些污言秽语和对牧海舟的无端编排?

他冷下脸来,咬牙切齿地骂道,“敢说不敢认,真乃鼠辈也!”

“你说什么!”赵海按捺不住,直接拔了剑出来,他本就一肚子气,面对苏雪那是他俩理亏,更何况那是武林盟主,说什么都得低头,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了,可这不知好歹、死抓着不放的小子又算什么东西?牧海舟?牧海舟是在江湖上有些名望,可他无门无派没有根基也没有人撑腰,他再厉害也只是一头单打独斗的孤狼,谁会怕他?赵海被彻底点燃了,急于要找回自己被苏雪削得满地都是的面子,看杜意微面生,脸生得漂亮,身材又纤瘦,自然心中生出一分轻视来,用剑指着他眉心,嗓门拔高,声势极大,吼道,“哪来的小白脸多管闲事,也敢大放厥词?!”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道剑光一闪而过,刺眼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紧接着他便觉出自己虎口一麻,那股酸麻的感觉立刻顺着他的经脉往上爬,整条小臂都胀痛到发热,然后才听到“当”的一声,他的剑被斩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手中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剑柄,显得极为可笑。在场的人不止他一人,可没有人看见杜意微拔剑,他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一动未动,就连衣袂都没有一丝飘动过的迹象。

“上一个敢用剑这样指着我的人已经死了。”杜意微表情冷漠,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已将手再次按在了剑柄之上。

“报……报上名来!”赵海强压下胸膛中的惊恐,他虽然功夫不算出类拔萃,但在整个江湖上出剑能快到他连看都看不见的却也屈指可数。

“杜意微。”

“师……师门呢?”

杜意微抿了抿嘴角,“无量岛。”

这三个字一出,赵海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了五步,他心神已被震得不稳,被后面一张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都往后摔了下去,“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这样失态太过难堪,白见山想要去将他扶起,却发现自己也有些腿软。

他们的心里此刻多半没有了其他的想法,只剩下震惊。

无量岛的剑客又入了这红尘。


第十五章 挚友

遇上了无量岛的杀神,那两位常山派与崆峒派的弟子丢下剑从小酒楼里仓惶地逃了出来,恐怕在一天之内杜意微这个名字便会传遍来参加玉潭大会的大半个武林。

浑然不知自己即将“扬名”中原武林的杜意微此刻正端坐在方桌的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方才牧海舟已经为他二人介绍过彼此,可因为杜意微反应冷漠,苏雪想要的结识场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三人各怀心事,牧海舟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杜意微的不悦,像每一个得罪了老婆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男人一样,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在介绍完之后就乖乖闭嘴。另一边的苏雪原本以为中间有一个牧海舟,他与杜意微的结交会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可看对方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认识新朋友的打算。

整个饭馆二楼除了他们这一桌外,其余桌子全都空着,所有食客全都挤在一楼,不认识的宁愿拼个桌搭个板凳也不愿上楼来,甚至连跑堂的也像是躲瘟神似的避着二楼,上楼来送菜时腿还是抖的,都不敢挨着杜意微这边站。于是偌大一层视野最好的地方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安静得简直不像是饭馆,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竹筷摩擦的声音。

“你怎么点了这么多?”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杜意微。

他问的是牧海舟,可苏雪却抢先接过了话,有些殷勤地回道,“是我点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海舟,便在楼下聊了起来,这话一开头就收不住了,他说到楼上还有朋友在等他,我便多点了两道菜。试试看,永州当地的特色菜肴,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风味独特。”

桌上的菜几乎都看不见辣椒,想必定是苏雪的贴心安排。杜意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从认真带着真诚的目光到嘴角的笑纹无一不教人心生好感,但他心中依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也知道自己十分没道理,牧海舟与苏雪是朋友,朋友在他乡偶遇,是惊喜是缘分,一起坐下来喝酒吃饭是人之常情,可为什么偏偏好似他是个多余的人。他以沉默抗议,任性地以一己之力将场面弄得尴尬无比,饶是苏雪这般八面玲珑的人物都有些招架不住这爱搭不理的直白抵触。

不过,苏雪脸上的笑容不见半点僵硬,依旧热情,他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冲杜意微举了起来,“我与海舟也是好久未见,今日在永州遇上当真是意外之喜,更没想到他还带来了一位新朋友。只是可惜,玉潭大会召开在即,我实在忙得抽不出身来,只能在这里逗留片刻,否则定当与你们坐在这里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苏雪的敬酒杜意微无法再装作没有看见,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有些懒洋洋,拿起了酒杯,轻轻同苏雪一撞,晃出了一点酒液,闻着很香,说道,“苏盟主客气了。我酒量不好,浅尝一口,不好意思了。”

他不想应付苏雪的态度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苏雪不得不把邀请他去玉潭的话再咽了回去。牧海舟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真是要命,杜意微连自己酒量不好的实话都说了出来。

牧海舟和苏雪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杜意微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埋头吃菜,可是身旁两人的谈话他却是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苏雪所提到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对杜意微而言是极为陌生的,那些关于当今武林的话题仅限于他与牧海舟之间。两人显得很有默契,往往苏雪起个头,牧海舟便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除此之外,听得出来他俩兴趣爱好也十分相近,苏雪的吐息分明表明了他武功平平,可他言谈间却对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颇有研究,杜意微不知道是苏雪投其所好看人下碟,还是天赋有限只会纸上谈兵,但显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杜意微撇在了一边。

杜意微看着牧海舟夹起了一块牛肉放到了自己的碗中,脸却是对着苏雪的,他们刚刚聊到了江湖上某个大门派的掌派又突破了第几重境界,一出关就引起了江湖震动,苏雪将那人的武功夸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去结识一下便是人生憾事。杜意微用筷子拨弄了一会儿肉片,心道,吹得这般厉害,不如真刀真枪比试一番。他这一走神,牧海舟夹的第二块肉又放了进来,将他的碗塞得满满当当,杜意微抬起头睐了他一眼,牧海舟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随即转了回来,见他碗里堆满的吃食,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

杜意微放下了筷子,道,“我吃饱了。”

他要结束的意思十分明显,果然,还在兴头上的苏雪明显被噎了一下,他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索性也放下了筷子,问道,“那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再往北走可是越来越冷,这时节还是去江南暖和。”

这一主意与牧海舟不谋而合,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苏雪的话直说到了他心坎上,他扭头对杜意微说道,“咱们去完衡山之后就往南边走吧。”

瞧他那兴奋劲儿杜意微还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来。他盯着牧海舟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里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如同他们最初相遇时那样纯粹。杜意微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慢慢放松了下来,那股一直不知在同谁较着的劲也像是被那人灿烂的笑容所击退,他重新拾起了筷子,把碗里剩下的那几块肉给吃了,道,“再说吧。”

苏雪轻轻叹了口气,“这可真是教我好生羡慕。”

“你羡慕什么?最年轻的武林盟主,风头正盛,一呼百应。”

“一呼百应?”苏雪自嘲般笑了笑,“听上去确实风光。”

牧海舟脸上的笑容淡了,“怎么了?”

苏雪叹了口气,“唉,不提了。”

“到底怎么了?他们又为难你了?”牧海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姿势,扭过头去看他,杜意微也跟着看了过去,他虽然不知道牧海舟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可就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客都能看出来苏雪的处境并不算好,他又何必吞吞吐吐,故作遮掩。

“我本人倒是在其次,他们怎么想的我也清楚,大家都是为了中原武林,其实谁来做这个武林盟主我真的不介意。中原武林如今一盘散沙,各门各派越来越各自为营,孤木难支,万一以后要是再有……这次玉潭大会是我第一次主持、安排,事务繁重,这几个月来每日我最多也就睡两个时辰,为了这件事费尽心血,无论他们在背后如何议论、鄙夷我都没有关系,可是时至今日,来赴玉潭大会的人不过寥寥,竟连我发出英雄帖的数量一半都还未到,唉,这哪里是折我的面子,我这张脸皮才值几个钱。”

苏雪垂眸,他不介意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疲倦哀切的神情,他原本就长相斯文,更像个书生,他习武太晚,就算用功在武林中也排不上什么名号,与杜意微的清冷、矜傲不同,他显得更为柔弱,稍稍示弱便教人心生怜惜。牧海舟见状,又如何能开口对他说自己其实也并不打算参加,可联想起他的境遇与抱负,终还是有些不忍,放下了筷子,叹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苏雪抬起头看了看牧海舟,又看了看他身旁一言不发脸色沉沉的杜意微,道,“算了,你本就不太爱理这些事,更何况你们不是说好了要去衡山,再要去江南?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能对海舟兄倾吐一番,知道还有这个兄弟支持我就够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也说我们是兄弟了,哪有放着你不管的道理?”牧海舟冲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转身看向杜意微时表情带了些愧疚。

不用牧海舟开口,杜意微自然知晓他的决定。他的目光未在牧海舟脸上停留太久,而当他看向苏雪时,赫然发现那人竟也正看着自己。那张脸上哪里还见得到上一刻的疲倦与柔弱,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杜意微猛地站了起来,道,“你们久别重逢,必然有许多话要讲,牧海舟你同苏盟主好好叙叙旧,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谁也没瞧见他紧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青筋突起。


第十六章 隐案

杜意微听到身后追出来的牧海舟正焦急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顿时心乱如麻,明明已是忍不住想要回头,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快了。

到底为什么要做得如此难看?苏雪是牧海舟多年的好友,两人又十分契合,相比之下自己一个外来人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别人兴高采烈,他这一走简直扫兴。可是,他真坐不下去了。在他心中牧海舟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可对牧海舟而言呢?不过是一同结伴走过一程的情谊,他就连同牧海舟做朋友的时间都比不上苏雪,人家才是亲近交心的密友。

在此之前,杜意微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独,认识了牧海舟之后,无论今后他会变得怎样,他也绝不会后悔跨过千山万水猛一头扎进这红尘里。这一路上牧海舟是如何照顾他、如何对待他的,他杜意微不是一个木头人,牧海舟对他的好,他心里一清二楚。那个懒懒散散坐在大石头上往下看过来的男人早已给他的人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将他整颗心都煨得暖暖的,杜意微欺骗不了自己,可这一切全都只是他自己的心情,可今日所见,恐怕牧海舟这份体贴、仗义并非独此一份,对其他人也是如此这般。而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依赖,就连情绪都开始跟着牧海舟起伏,视线总是会下意识地先去寻找他,此时此刻,他心里道不清说不明的委屈更是快压不住了。

大概是厌弃这样的自己,又或许是真的失落,他不想继续坐在那里当静默的装饰。

杜意微低着头一通猛走,凌冽的寒风吹糊了他的双眼,结果迎面就一头撞上了人。杜意微尽管纤瘦,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被他撞到的那个小姑娘尖叫了一声,直接跌坐到了地上,而他自己也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女孩约莫十岁的样子,屁股摔疼了坐在地上先瘪了瘪嘴然后大哭了起来。那姑娘身后的方向跑过来几个青壮汉子,见状顿时将杜意微团团围住,面带不善地打量着他,见他腰间佩着剑,不由也都紧张地戒备了起来,仿佛随时要同他动手。

“抱歉。”杜意微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将那女孩从地上扶起,却被她随行的护卫挡了下来。僵持之下,随行的婢女终于喘着粗气追了上来,将跌倒在地的小姑娘扶起,小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而他身后,牧海舟和苏雪也紧随而至。

“淼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苏雪一见那大哭的女孩,顿时头痛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为她擦去眼泪,“你跑出来可有和涂掌门说过?”

那女孩一听,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连忙伸手搂住了苏雪的脖子,一边“嘶嘶”抽着气撒娇,一边转移着话题,“我摔得好痛哦!苏哥哥都不先关心我!”

苏雪无奈,“你哪有这么娇气?”

杜意微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他方才已经道过歉了,此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那女孩的随从不太客气,他被推开时被身后的牧海舟顺势扶住了。即使他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人近在咫尺的气息,牧海舟在他的身后虚虚地搂住了他。之前再亲密的举动杜意微都不会有什么抵触,可他此刻却像是沾上了什么似的,不声不响地挣开了,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牧海舟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生谁的气。可奇怪的是,那窝了一肚子的火却是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牧海舟没有死心,轻笑了一声,直接攥住了杜意微衣袖下的手。杜意微吃了一惊,抬头瞪他,换来牧海舟更为灿烂的笑容。他满不在乎地紧紧抓住杜意微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拳头握在了掌中,杜意微顿时不干了,用力挣了一下,那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是纹丝未动。

“怎么这么凉啊?”牧海舟竟然若无其事地关心了起来,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杜意微耳边小声地问道。

杜意微自然不会回答,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挣得更厉害了。牧海舟唇角的弧度更往上翘了一些,索性松开手放他出来,却在杜意微的手离开的那一瞬间将五指扣入了他的指缝,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只要他微微弯曲一下手指,他就能将杜意微的手牢牢扣住。两个人在衣袖的遮掩下纠纠缠缠了一会儿才安生了下来,杜意微低着头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苏雪轻咳了一声,两人的动静早被他看在了眼中,牧海舟稍稍收敛了一些,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与他身旁的杜意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季节大概比旁人提前来到,正在这天寒地冻里抖开尾翎对着身旁的美人开屏,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杜意微和牧海舟虽然一个字都没有交流,可牧海舟这么抓了一会儿他的手,两人倒像是顿时心意相通了一般,他用拇指在杜意微的指节上轻轻画了两个圈,杜意微便抬了头,两人视线撞在了一起,牧海舟接着就松了手。

苏雪收回目光,发现涂淼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也不哭闹了,他扯出一个笑来,道,“还痛不痛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作为苍擎山派的掌上明珠,涂淼别说是掉一滴眼泪,她就是撇一下嘴,都会有人围上来千哄百哄,更别提她上次不小心走失之后,整个门派上下都在涉及到涂淼的事上绷紧了弦,不容再有一丝差池。

“我看是该带去给大夫瞧一瞧。”牧海舟边说,边走到涂淼面前弯下腰,他早就看穿了女孩撒娇的小把戏,他收起了笑,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我替那位哥哥向你道歉,对不起。”

涂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让牧海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女孩在审视、挑剔着自己。接着,她把脑袋转了过去,抱住苏雪的脖子就不肯再撒手了。苏雪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温声对涂淼说道,“你不是说你想要见牧海舟大侠吗?怎么现在见着了,却什么也不说?也不打声招呼,有失咱们苍擎山派的礼数。”

“谁敢教我做规矩。”涂淼小小声地说道,她偷偷往回看,然后又用余光去偷看杜意微,最后再瞅了瞅苏雪的下巴,竟叹了口气,反而拍了拍苏雪的背。

“哟,怎么了?”

“没怎么。”涂淼说着还叹了口气。她年纪尚小,故作深沉的模样惹人发笑。

苏雪有些绷不住,笑出声来,“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学涂掌门。快,老实交代,你来永州到底做什么?我叫你乖乖待在玉潭,我最迟明晚就能到,你怎么又不听话?要是惹得你爹发怒,我可不会帮你。”

“哎呀!苏哥哥你恩将仇报!我是来告诉你,有大麻烦了!”涂淼的小手攥紧了苏雪的衣襟,大叫道。

苏雪不以为意,道,“我只知道你偷偷跑这么远会有大麻烦。”

涂淼急道,“前日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寡妇到了玉潭,她说你杀了他丈夫!我偷听了爹爹他们谈话,他们决定要带你回玉潭之后与她当面对质,这会儿正在来的路上了!我是偷偷骑了爹的白鬃灵马所以比他们都要快,苏哥哥你快逃吧!”

苏雪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没有杀人,对质就对质,我有什么好逃的。小丫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管大人的事。”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得满不在乎,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这么洒脱。凭他与苍擎山派的关系,涂掌门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这样信口雌黄将杀人大罪强安到他的头上,那女人应该有能够指认他杀人的绝对证据,以至于涂掌门无法不答应让他们当面对质的要求。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无法不教人多生出些别的揣度。

苏雪抱着涂淼起身,对着牧海舟与杜意微无不歉意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恐怕要立刻动身前往玉潭了。”

“出什么事了?”

“是我自己出了点事……”苏雪欲言又止,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不过应该不会妨碍到玉潭大会。到时候小弟就在玉潭恭候海舟兄与杜少侠大驾了。”

杜意微皱起眉来,他可从来没说过他要去玉潭,牧海舟也曾答应过他绝不会带他去他不想去的地方。可是这番话到了牧海舟耳中却是又一番意思。

“怎么,他们又找给你找事了?”

“若只是给我找些事来做倒也好说,我也不是什么懒人,”苏雪叹了口气,托了托手中的涂淼,孩子现在长大了不少,他抱一会儿便有些吃力了,“有个女人来了玉潭,说我害了她夫君的性命,呵,也不知我何时多了这么一条人命官司。”

他暗示叫屈的意思十分明显,牧海舟当然听得出来,“当面说清楚也好,清者自清,不是你做的,自然无须担心。”

苏雪一噎,他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可脸上的表情依然有些担忧,“听说这次是几大门派长老一致要我同她对质,只盼真能公正严明,还我清白。哎!”

牧海舟沉吟片刻,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道,“既然苏兄担忧,不如我陪你走这一趟。我也想看看,如今这江湖还讲几分道理。”


第十七章 半程

杜意微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困。现在他躺在客栈的床上,暖炉烧得很热,身下躺得被褥也铺得又厚又软,还熏了安神的香,正南的窗子吹不进一点寒风来,店家准备的饭菜也合着他的口味做得非常清淡,店里的伙计十分勤快,给他换了几回热水,让他能舒舒服服地泡完热水澡。

他借了牧海舟的光,整个客栈就差拿他当菩萨供着。照理说,他是没有半点不满意的。

杜意微翻了个身,整间屋子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以外就是在他胸膛中蓬勃的心跳声。他原本独来独往惯了,如今身边少了个声音,竟然感觉略有些不习惯。昨天夜里他还跟牧海舟两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入眠,而此时此刻,他俩恐怕已相距千里了。

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去衡山。他的心全是被牧海舟的那番话说动的,现在若要他一个人登高在山顶看星空云海,怕是完全没有那兴致,这么冷的天还不如窝在这小客栈里惬意。

以前在无量岛的时候,冬天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般无聊又难捱,杜意微试图从回忆中翻找自己曾经的经历——大部分的时光除了练剑便是打坐,他准备依样画葫芦来度过离岛后的第一个冬天,可想着想着才猛然惊觉无量岛其实是没有冬天的。他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可现在却觉得那地方离自己是越来越远。

杜意微已经将自己单调又无聊的人生经历与不远未来的微小计划全都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实在再也找不出别的东西来,他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想牧海舟,想他现在是不是还披星戴月地赶路,想他为什么总能为了朋友的一句话赴汤蹈火,想玉潭到底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其实自己到底有什么不能去玉潭的原因呢?那又不是龙潭虎穴,没有人认识他,更不会知道他和孟雪臣一样从无量岛而来。其实去见识一下中原人的武林大会到底是什么样的也算是一番有趣的见闻。杜意微在被窝里小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憋着一口气和苏雪对着干,他只是见了苏雪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个男人十分危险,令他坐立不安,本能地想要立刻离得他远一些,这也是他现在担心着牧海舟从而辗转难眠的原因之一。

可是他认为极度危险的苏雪却是牧海舟的好友,他俩看起来默契又亲密,就算那么久没见闲聊时的氛围也根本不容旁人介入,而他回想了一下苏雪看着牧海舟时的眼神似乎也确实能看出其中的情愫。他们认识了多少年,牧海舟必然比他要更了解苏雪一些,相较之下亲疏有别,自己的不愉快怕是只会令人为难也教自己难堪。思及此杜意微又烦躁了起来,在床上来回翻了两下,暗骂自己都在想些什么,牧海舟只是拿苏雪当挚友亲朋。

那我呢?

这三个字的疑问从杜意微脑海中猛地蹿出,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在黑暗中瞪大,窗外寒风呜咽路过,屋内温暖如春,白天被牧海舟攥紧的手有些微微发麻,他的脸慢慢烧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钻了一钻。

牧海舟和苏雪的行程里多了一个涂淼,注定不能在一日之内回到玉潭。涂大小姐拖拖拉拉,一会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还不愿意将就吃干粮,要求诸多,挑三拣四,结果天彻底黑了之后,他们也只不过赶了一半的路程。

为了尽快赶回去,他们走了近道,结果反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径上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牧海舟心中压着一团火,急躁得不行,抬眼看见不远处有座破庙,“快跟上!”他率先下马,迈着大步走近了,发现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转身对缀在身后的一行人大喊道,“看来今晚只能在这里休息了!”

苏雪催马上前,轻拍了一下坐在自己身前已经睡着的涂淼,“淼淼,我们今晚就在这儿歇息吧,我瞧你困得都快撑不住。连夜赶路太危险了。”

涂淼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就算精力再如何旺盛,这会儿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太阳落山之后又寒冷彻骨,她手脚已经冻到麻木,缩在苏雪的斗篷之中一动不动,生怕寒气又散去她好不容易捂热的热度,便含糊地支应了一声,没心思再去计较过夜的地方是不是符合她的要求。

野寺里一下涌进了十来个人,打破了寒夜中这方菩提世界的静谧。这寺庙虽不偏远,但周围野草恣意疯长,连石阶都分辨不清,门上的漆掉了大半,斑驳的暗红色像是涂抹上去的血;其中神像倾斜,肢体残损,面目斑驳,分辨不出原本祭祀的是哪方神明;祭台上空空荡荡布满灰尘,一些还留着的帷帐也已残破不堪,牧海舟用剑柄挑起时不小心挂了一片下来,他两指轻轻一触便在他指尖碎成了齑粉。显然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几人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而那两位婢女已经手脚麻利地在避风的神像后打扫出了一块干净地方,勉强伺候涂淼睡下了。

毕竟男女有别不可同居一室,牧海舟坐在破旧寺门旁的草垫子上,半个身在露出门外,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捏着个酒壶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喝着酒。他心中的那点急躁这会儿随着醇香的酒被一点点熨平,他思绪飘得有些远,身边忽然带起了一点风,紧接着苏雪便满脸堆笑地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牧海舟回过神来往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他,苏雪接过喝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扔回给了他,“花雕?”

“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

“我还以为你只爱喝烈酒呢。”

牧海舟但笑不语,目光已经移到了外头的那片浓夜,苏雪回过味来,问道,“你坐在这儿看什么呢,怎么还不去休息?是在担心你那个朋友吗?”

“没有,我只是……”牧海舟停顿了一下,突然问道,“如果一直在想他,算不算是担心他?我是有些心焦,不是怕他会出什么事,而是只是想早点回去找他。”

“就是很单纯地在想他。”牧海舟解释道,“很奇怪,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会想到他。刚才在路上,风雪那么大,我就在想下次见面该给他买件披风,他穿白的应该会很好看。”

“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苏雪垂下眼,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没用,也不需要处处麻烦牧兄,害你陪着我连夜赶路,还耽误了你们的行程,惹你朋友生气。”

“不关你的事。”

听到了这句预想之中的话苏雪终于满意了,但他还是遗憾地说道,“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你的朋友似乎并不喜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

牧海舟打断了他的话,“意微根本就听不懂那些事情,更不会在意,你多虑了。”

苏雪一怔,遂抬起头看向牧海舟表情显得有些委屈,“那大概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周到,令人生厌了。”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想呢?”牧海舟道,“意微之前一直都生活在无量岛上,很少与外人接触,有些怕生罢了。他性子是有些冷淡,但人却是极好的。他为人单纯,不太懂人情世故,更不懂中原武林那些纷繁杂乱的事情,大概只是觉得我答应他去衡山却又半途抛下他所以才有一些不太高兴,要生那也只是生我的气而已,同我闹闹别扭罢了,不是你的缘故。”

“那我更该同他解释了,免得因为我让你们之间闹不愉快,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我都说和你无关了,”牧海舟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他虽面冷,但心却软的很,他答应会等我回去的。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想我了。”

苏雪哑然,半晌才道,“那就好。”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野寺里便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地上那堆跳动的火偶尔发出几声声响,牧海舟抱着剑靠着门双眼紧闭,但苏雪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良久,他终于说道,“他真的是从无量岛来的么。”

牧海舟没有回应。苏雪的声音不大,但他知道牧海舟一定听见了,这话听上去像是个问句,可是他的语气却是明明知晓了答案不用他再回答,只是这句话一出口苏雪便有些后悔了。

话中的警惕之意将他的真实所想暴露无遗,在他的忐忑之中,牧海舟终于睁开了眼,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挪到了寺门避风的另外一边,将披风搭在了身上,俨然一副准备睡了的架势。苏雪一直注视着他,脸色越来越沉,只听到牧海舟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算他是从无间地狱、罗刹鬼国来的,我也要他……这个朋友。”

“只是朋友?”苏雪下意识地又追问了一句今晚令自己后悔的多余话。

他俩分别之时,牧海舟是如何握着杜意微的手,如何轻声细语地哄他,如何对他道歉、保证,就算是杜意微不肯赏他半个眼神、一字半句的回应,他也没有任何的不耐与不悦,无论是何人都能将他二人之间的那点暧昧看得清楚。苏雪认识牧海舟那么久,从没见过他这般对待一个人。

牧海舟咧嘴一笑,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似乎极为愉悦,一个人在那里闷笑,他摆了摆手,不愿再同苏雪搭话,“睡了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苏雪转回了神像背后,照顾涂淼的那两位侍女已经凑在一旁睡着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涂淼盖上,却发现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轻颤,显然在装睡。他在涂淼的鼻尖上轻轻弹了一指,极小声道,“怎么还不睡?”

涂淼睁开了眼,果然眼中毫无半分睡意。女孩撅了撅嘴,回答道,“还不是担心你嘛。”

苏雪哑然失笑,“担心我什么?”

涂淼叹了口气,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苏哥哥,你还是放弃牧大侠吧?”

苏雪心头一紧,以为被这个小人精看出了什么,脸上却故作镇定地问道,“放弃什么?”

“你快不要喜欢他啦,毕竟牧大侠喜欢的那个人长得那么好看。”

听她这么说,苏雪先是一愣,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笑了起来,“我长得不好看吗?”

涂淼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好看是好看,不过那个哥哥还是比你好看一点,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啦!”

“行吧,我养了条小白眼狼了。”苏雪挑眉,“但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这么荒谬的传闻?”

“我懂,我懂。”人小鬼大的涂淼伸出小手拍了拍苏雪的肩,压低了声同他耳语道,“我现在一点也不崇拜牧大侠了,他跟其他普通男人一样,只爱美人。”

“你这黄毛丫头瞎说什么?”苏雪忍不住笑了起来,“别胡闹了,这可不是你现在该琢磨的事儿。你再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就告诉你爹,你一天到晚就没把心思放在修炼上。”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哼!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还不领情!谁才是白眼狼?”涂淼翻了个身,背对着苏雪,不理他了。

苏雪鞠了一捧雪揉搓了一把脸,十根手指冻得快麻木了,脸也僵得做不出半点细微的表情来,他蹲在雪地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待雪白了发,他才抖落了一身寒霜进了破庙。

回到了那方温暖干燥的角落,苏雪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哄道,“生气啦?对不起啦。”

“哼!”涂淼抖了一下肩,甩开了他的手。

“好啦,我不会告状的,别生气了。”苏雪弯下身去吹她的刘海,“我还该谢你跑来告诉我这件事。”

细软的头发扫过额头有些痒,涂淼睁开眼睛,瞪他,“你就这般谢我吗?上回卓师父可是带我去了阿勒锦看大雪山!这次你也要再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至于怎么说服爹爹就全靠你啦。”

苏雪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女人从哪儿来?可有说夫家是谁?”

这才是要紧事,涂淼蹙着眉努力回想,直到苏雪快失去耐心才不确定地回答道,“听口音应该是从闽南那边儿来的,她的夫家好像是姓林……对,就是姓林,家里好像是开什么镖局的……”

“林富镖局。”

“对,就是这个。”涂淼看着苏雪担心地问道,“苏哥哥,你真的和她家的事有关吗?”

苏雪的脸上很是镇定,根本看不出什么情绪,笑得纯良无害比之前还要温柔几分,甚至还带了几分委屈,他摸了摸涂淼的头,“怎么,连你也不信我了?”

果然,涂淼激动地说道,“怎么会?一定是她诬陷你!”

苏雪安抚地拍了拍她,竖起一根手指贴上自己的唇,示意她噤声,“好了,好了,太晚了,你乖乖睡觉。”

苏雪守着涂淼闭上眼睛,等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才起身离开,跨过门槛,寒夜里万籁俱寂,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却照不亮他此刻判若两人的阴沉的脸。
Sunday, March 01, 2020 02:45:41 A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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