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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我是越写越崩了_(:з」∠)_ 受怎么突然多了傲娇属性……
6.6 怎么有种该上肉的感觉……

十一

我正欲打道回府,忽然被一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

“鹿公子别来无恙……”那人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还带着可疑的微红。

大概是我脸上困惑的表情令他深感尴尬,所以他只是同我招呼了一声便没有可以继续叙旧的下文。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你是……”

他先是一愣,脸上的笑便淡下去了几分,道,“我是宋三公子的朋友。”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愈发困惑,他这才敛起了笑意,故作随意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玉川的江作影。”

宋珉的“朋友”。我长长地“噢”了一声,他大概不知宋珉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朋友”这两个字同“路人”并无二致。宋珉刚到容城那年的生辰,原本以为会格外冷清,没想到地方绅豪们几乎全到了他府上,连闹了三天,一问方知,全是他新近结交的朋友。宋珉那个人同谁都表现得十分热络,毫无亲疏远近之分,同人说话时,他的亲昵态度和真诚的语气总会令人产生一种他在同你推心置腹的错觉,可大概只有我这种熟知他秉性的人才知晓,恐怕大部分人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这位江公子以为我认出了他,显得有些欣喜,脸上的笑又灿烂了起来,道出了同我之间的“机缘”:“上次与三公子泛舟淄河时与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我哑然,泛舟那是开春时的事儿了,也就是说早就过了半年,宋珉的狐朋狗友又多,难怪我记不得。可我又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名人,竟叫这位仁兄记住了,我瞬间就有些受宠若惊。为表敬意,我对“江作影”这个名字搜肠刮肚了一番,可还是无果,最终只得讪讪地同他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江兄,幸会。”

“幸会。”他笑道,“鹿兄也是来恭贺宋大人官复原职的吗?”

我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作了作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大概是我无心与他寒暄的态度太过明显,他脸上的笑又变得尴尬了起来,“那不耽误鹿公子了,鹿公子慢走。”

我微微颔首,转身那一刹那却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嚼着舌根。说我假正经、瞧我不顺眼的不少,平日里偶尔有像宋珉这样还算亲近的朋友这般评价过,可多是带着点调笑我的意味。这在天庭广众之下,叫我有些丢了面子,可心里竟还觉得那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这般急不可耐的落荒而逃也掩盖不了我和江作影此行同样不上台面的目的。然而,身边的霍缜已经转过了身,瞠视着对方,他的目光冰冷,可细看之下其中却包着一团火。

我知道他这是在生气,他生气时不像别人会将怒意写在脸上,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很沉默,双眼却像是一口深井,有无法忽视的情绪在内里汹涌。我顿时释然了,冲他笑了笑,“回去把那坛酒挖出来吧,我可等不及了。”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初时似有不解只盯着我,我眼见他目光中的寒冰慢慢消融,良久他的嘴角才勉强露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我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江作影,他显然也是听见了那句话,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

方转过身,却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裹着一件白狐裘袍打着伞走来,他脸上在笑,笑得十分动人,只是那双眼却没半分喜庆依旧清冷,那头黑色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落在胸前,手中一把竹骨纸伞,光鲜明艳,不似凡人,有谁会想到看上去这样清贵的人竟做着皮肉买卖。

“鹿公子好巧啊。”

崇翘见我直了眼没什么反应,笑着说道,“昨儿才见,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我了?我叫崇翘啊。”

“没、没有……”我回过神来,立即想起了昨日在红楼房门口听见的异响,头一低不敢再看他,脸霎时烧到了耳根,瞧他那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做了那羞耻事的人是我似的。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偏偏凑近了过来,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他近得令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身上带着点他房间里点的香的味道,令人无法不忆起那缠绵的呻吟,一时竟让我有些六神无主,口干舌燥。

“没忘记崇翘吗?鹿公子你脸红了。”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既然没忘记小人,就常来啊,昨儿敬公子的酒,公子可没有喝。”

他说着瞟了一眼我身后寸步不离的霍缜,又补了一句,“一个人来也可以呀。”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那话也说得十分暧昧,令我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便撞上了霍缜坚实的胸膛。我猛地回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竟有些被他撞破的心虚感,一时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幸好崇翘还算体贴,他收起手中的伞,朝宋宅大门走去。那挡在朱红色大门前的仆人同周围的人一样困惑地看着他双手捧着送上一柄一文不值的纸伞,听他道,“这柄伞赠还宋三公子,有劳了。”

“我家三公子不在,若是恭贺……”

“非也,非也,”崇翘摇了摇头,“并非贺礼,这本就是宋公子之物。”

见对方还在犹豫,崇翘索性将那把伞塞进了他的怀里,拉紧了身上的袍子,转身就走还加快了脚步生怕宋家人反悔似的。

他路过我身旁时又冲我笑了笑,笑容依旧明艳,也依然还是那副叫人休想从那笑容里看出半分真心的模样。我一直分不清他脸上的笑何时是真,何时只是他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牵出的弧度。他令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面人儿,那娃娃被捏成的时候便是一张笑脸,就算是日子久了,身子四肢纷纷龟裂掉落,变成一滩烂泥,仍是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可是,我发现了他的余光在瞟过一眼宋家大宅时,目光里分明有稍瞬即逝的痛楚。我觉得我偷窥到了他的秘密,同时,这才令我觉得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生动的颜色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蓦地发现身边竟不见阿缜的身影。我一惊,连忙四处寻找,刚一转身,只见他被我落在了后面,我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不快点跟上来,就这点距离也会同我走散。

我站在原地唤他。

阿缜,阿缜——

他无动于衷。我确定他看见了我,街上人并不多,不至于将我们两人的视线遮挡得毫无空隙,更何况,我都能瞧见他,他又怎会看不到我?

我有些生气,不知他站在那儿发什么呆,气冲冲地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早就注意到我了,目光一直跟着我,这叫我更生气。

“喊你没听见吗?”我气冲冲地问道。

“少爷刚刚在想他。”

阿缜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阿缜的目光垂了下来,又长又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抱歉,我不会再离少爷这么远了。”


十二

我无法否认自己当时确实是在想崇翘,但绝非与阿缜口中的那个“想”同义。

阿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可我总有种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的错觉。我哆嗦地坐在廊亭下,被北风吹僵了身体,还不得不嘴硬说是屋子里太闷要透透气,只为了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两眼他在大宅里忙碌的身影,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向他解释的机会。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不仅显得刻意,还欲盖弥彰。

那些人总是能找出许多事来叫他帮忙。要么是将从南湘那两箱子贵重的织锦搬去库房,要么是厨房的那只肥猫爬上梁却被卡住下不来,琐碎却足以令那群丫头们红着小脸殷切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他干得愈发来劲了。

“咳咳。”我喝了口热参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冷吗?”他开口问道。

我装没听见,偏过头不理他。他索性走到我的跟前,不死心地说道,“回屋去吧。”他上来拉我的手,刚一触到便见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不过想透透气罢了。”我甩开了他的手,拉紧了披风,“若是嫌本少爷在这里碍着你们做事了,那我出去溜达溜达。”

“少爷言重了。小人们哪有什么要紧事?这天色不早了,老爷就快回来了,我们已经在准备晚膳。”一旁有人听见我这会儿要出门,便急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可听到这话若再乖乖待在家里,岂不是要叫家里的下人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一听到老子就吓得不敢动的纸糊少爷?

我昨儿二十岁了,可怎么各个都还拿我当孩子?

“我出去转转而已,”我说完环视了一圈,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待目光落到了阿缜身上时,不由自主地补上了一句,“谁都不许跟着。”

我是挺着胸跨出家门的,阿缜果然没有跟上来。那句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可这会儿自己反而胸口堵得慌。初冬的夜晚来得早,还未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容城是各地往来交互的重镇,没有宵禁,这会儿街边的酒肆饭馆纷纷挂起了灯笼,但生意都很冷清,所以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看上去都懒懒散散。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慢慢闲晃,也不知该去何处,愈发懊恼,觉得自己这是在犯傻,不知那时头脑一热到底是怎么想的,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引起谁的关注?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却有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衣,面目也极为平凡,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红,像是普通的庄稼汉,但目光却似鹰隼般锐利,盯在人的脸上像是在盯猎物。他们的步幅比寻常人要长一些,阿缜说过,练过工夫的光看表面也许看不出什么,可气息吐纳、步幅、手都会暴露。我再偷偷去瞧他们的手,却发现他们都把手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看不真切,这显然是在刻意地隐藏手中的动作。容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有几个江湖高手出现也属正常,却不似这般刻意掩藏身份。看起来像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我低着头不敢同他们对视,脚下生风,待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家已经很远了。

容城说大也不大,只是这会儿功夫我便已经站在城北的地界。这里远比城南要热闹许多,不少人群住在这里,不算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是有些危险的。我这一身锦衣玉服过于惹眼,只能拢了拢衣襟,尽量无视旁人探究的目光,装作闲来无事观赏夜景的样子,继续朝前走。

街边有一家羊肉馆的生意十分红火,我想起阿缜最爱吃白切羊肉,正寻思着要不要用油纸包点带回去,却听见不远处的小酒楼上一阵喧闹,恐怕是有醉鬼在闹事。这种地方地痞流氓多得很,我已是后悔万分,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却还是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小酒楼不过两层,醉鬼半个身子都探在了外头,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像是要摔下来似的,发带松散开来遮住了脸,若不是我认出了他身上那件白狐裘袍,恐怕我是不敢认崇翘的。我提着油纸包朝那小酒楼走去。

“淄左佳处,旧时小榭,今唱轻词小曲。宗庙忽已远,只问归不归。多情总被无情恼,好梦终醒,犹厌痴缠。梁上燕,亦在笑我,痴人说梦。”

他提着酒坛仰起头大灌了一口,身上那件白狐裘袍的前襟早已被溢出的酒液沾湿,晕染出一团团暗色难看的印记。我皱紧了眉,不知他为何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这副潦倒的模样哪里还是我见过的伶俐美人?

忽然,人群一声惊呼,只见崇翘竟从楼上摔了下来。我慌忙拨开人群,见他瘫软在地,头破血流闷不吭声,忙上前将他扶起,“崇翘,崇翘,你怎么了?”

他起先并无太多反应,扬起那张沾着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呜呜”地小声抽噎着喊疼。他的酒看起来并没有醒几分,仍将手里的那个酒坛子抱得紧紧的。

“你还好吧。”看他哭着喊疼,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谁……”他睁着大眼睛问我。

我有些无奈,可未及开口他反倒先笑了,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鹿公子,又是你啊。”

我暂且松口气,没想到他醉成这样竟还认识我,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可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我目瞪口呆。

“您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呢?”

天杀的,什么叫我总是阴魂不散?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心思,却偏带你来,亲近给我看,来告诫我自己不过只是个玩物,莫要痴心妄想。”崇翘又哭又笑,话也说得不是很清楚,若不是我就在他身旁,恐怕根本不知他在讲些什么,“是我太傻,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却还捧出一颗真心来,终是无人肯信,也无人肯要……”

他又灌了两口酒,咳得厉害仍偏要咽下去,“我又不是女人,又不会缠着他,他又是何苦……呜呜,好痛……”

崇翘揉着膝盖,抹了一把脸,又哭又笑道,“鹿公子,我上次敬你的酒,你还没喝呢,这次可躲不了了……”

眼前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骤然放大,唇上轻轻贴着一处柔软,我整个人都僵硬了,脑子里乱哄哄的,竟全挤满了阿缜愠怒的脸,待我反应过来时,唇齿已被撬开,热辣的酒液被喂了进来呛得我想流泪,我伸手去推崇翘,可喝醉的人却是力大无穷,箍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隐隐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却无法回头,恰在此时,崇翘终于放开了我,身后一股劲风,我大惊,顾不得咳嗽,连忙转身挡在了崇翘的身前,大口地喘着气,紧张地看着霍缜那堪堪停在我眼前的拳头。

“他……他不过是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我看见阿缜的脸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他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不知为何,我心中便如被千百根针一齐扎下去,急急地向他解释道。话音刚落,随即肩上一沉,侧过头看到崇翘靠在我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十三

白烟伴着清香袅袅而升,一枚碧翠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了杯底。还是今年春天从南湘买进来的新茶,存了半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外面的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棂,除了呜咽的风声,房中一片寂静,我偷偷看身旁的霍缜,发现他的视线不动,依然黏在我的唇上,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被他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有些浑身发毛的感觉。

咕叽。

“你咽下去了?”他忽然问道。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茶,于是点了点头,却见他眉头轻蹙,拳头再次攥紧,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会同我说那件惹了许多麻烦的事,就算埋怨我也好,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那个醉鬼指着阿缜一路上都在笑他醋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辰,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骂,阿缜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良心不安。大概是我连挨骂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的饭菜全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缜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挨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干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缜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好好对待他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谁?”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块大石,口气也平稳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他得是个可上马提枪、说一不二的英雄,至少得跟阿缜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须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缱绻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历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仍有许多事情却未必如此,所以有些痛苦是必须要去承受的。

而像我和宋珉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很难有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总比那些普通人更容易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坐在那儿往椅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阿缜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钻两个眼儿出来。我有些困,眯着眼问他,“怎么了?”

他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猝不及防,手里半杯茶全泼在了衣服上,杯子被他撞落在地上,听了个脆响。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硌得我有些难受,可只要我稍稍有些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就被他搂得更紧。他太用力了,令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阿缜?”我保持着这一姿势,只觉得腰背酸痛,可他却还没有想要放开我的意思,“怎么了?”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缜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先是轻轻搭在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


十四

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缜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眼睛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缜!”我叫了一声。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我连忙往被窝里又钻了钻。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竟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半边温暖的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钻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邬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著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过世时还不到三十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邬先生说那半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著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邬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众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听说邬先生在前朝做过地方官,瓛朝亡了之后他就索性回乡里以教书为生。他平日里对当今的伽戎皇帝多有避讳,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在辟雍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棂发现阿缜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只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邬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只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缜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默不做声,不再反对。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缜面沉如铁,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阿缜带着我迅速离开,我心里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我家。

“不止如此。”阿缜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缜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缜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十五

我脚步匆匆,一路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知为何看上去都面目可疑。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阿缜答道,可我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日期。

走过里坊,离家尚有些距离,可我却已经看见有好些人围在了我家门口正小声的议论,我家那扇大门洞开,有几个着皂衣的官兵守着。我大惊,却被身旁的霍缜用力按住了肩膀,“我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之外,焦急地紧跟着阿缜的背影,恨不能飞奔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阿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槛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身往回走,我忙挤了上去问他情况,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脸色发青,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不允,倔强地不肯挪动分寸,可阿缜却完全不顾我的意志,想要强硬地拖走我。我一急,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一圈泛紫的牙印,他才停下了脚步,但握着我的手仍不肯松开。

“放开我!”我有些生气,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得,气急道,“你弄痛我了!”

闻言,他立即松手,紧盯着我小臂上那圈被他捏出的印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并不是很痛,我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留在他手腕上的那个牙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前院。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等人。”

我一听便腿脚发软,冷汗涔涔。这还能在等谁?我暗自思量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儿竟招惹来了官兵,思来想去,无外乎逃了一天的课,逛了逛南馆罢了。

“我要去看看。”

“别去。”阿缜立刻张开双手挡在我身前拦住了我,“你别去。”

“我爹娘皆在其中,我岂可坐视不理?!”我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道,“若真是冲着我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让全家替我受罪!你叫我良心何安?!”

我一把推开阿缜,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的保护,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只凭着一腔上涌的热血,再也不要做那躲在别人羽翼下的雏鸟。

我站在门外,只见我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都站在前院里,就连我那个卧病在床脚不沾地的娘也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站着,我爹那张脸黑得如锅底,可其中我竟也看出了几分忐忑和惊慌来,更别提那些家丁和丫鬟了,各个垂着头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除此之外,更有一些佩着刀身着官服的官兵们在各个屋子里来回穿梭,所有屋子的门全都敞开着,不余一处隐秘的角落。

“来人,将其拿下!”

忽听一人高喝,我猛地抬头,那院中正惬意端坐着的男人直指着我,那双眸子像是盯着猎物的狐狸露出些许狡诈的笑意。恰在此时,二娘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推开那两个正冲着我来的官兵,大喊道,“鸣儿快走!莫要被他们抓住!阿缜,快带着少爷走!”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那两人一脚踢开,硬生生地撞上了一旁的石凳子,瞬间便没了声音,额头上磕出了血来吓得几个丫鬟连声尖叫。我娘见不得血,当即便昏了过去,可阿缜却是没有半点犹豫,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跑,却不知何时整条街早已被官兵们堵了两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早就一哄而散,他们犹如瓮中捉鳖,只听得他们的冷笑。

“鹿少爷,可别不识好歹。”那带头的掏出一块金牌子,“我们可不是寻常的衙役,您看清了,这可是宁察王府在办事。”

“我不过是一介生员,父亲只是个普通商人,虽然做过皇家采办,算是有几个钱,但老实本分做人做事,不知为何竟然惊动了郡王殿下派了这么多人来捉我?”

“鹿少爷莫要惊慌,郡王殿下也是奉了皇上旨意捉拿朝廷钦犯。”他收好牌子,又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像,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公子可曾见过此人?”

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茶楼外赠我名花的落魄男子。只是画像上的他英气逼人,毫无我那日见他时的颓然委顿之状,更叫我惊讶的是,他那落在画像旁的名姓——孙行秋。

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对于西津人而言上至八旬老妪,下至八岁稚童,对于此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大爃第一大将,曾率虎狼之师立下赫赫战功,却在三年前大败于东泠,有人说他早已暗中投诚于东泠,指责他是害死冯平章的罪魁祸首,陛下从三年前便悬赏千金捉拿他,为报十万埋葬在东泠冰原的将士们的血海深仇。

我怔怔地看着画像出神,还未做回答,那人便是轻笑了一声,手一挥,“来人,请鹿少爷回去好好聊聊。”

三、四个人逼了上来,想要拿我,却都不是阿缜的对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这位少爷是伽戎人?”当差的有些犹豫,伽戎人现今地位超然,就算没有功名在身,见了官都可以不拜。

阿缜不理他,却仍执拗地将我护在身后,不让人靠近。那人冷笑了一声,并不在意,“既然如此,就只能请两位一同回去了,毕竟此事关系重大,郡王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环顾四周,那些士兵站在那里像是在笑,看阿缜的困兽犹斗,看我们的惊慌失措,像是在看一出戏,我们的挣扎和反抗不过只是他们的一点乐子罢了。

我从背后抱住了阿缜,能感受到他轻轻摸着我抱住他的手背,反倒像是在安慰我。

“帮我照顾好爹娘。”我说道,他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我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我去同官老爷说清楚,很快就能回来的,开春还要去上京赶考呢。”

不得不说,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真这样想的,可这也证明了我那会儿是有多天真。

被那带头的官爷带去了已鸠占鹊巢的衙门,在问清姓名、籍贯验明身份之后,一系列我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全都拿来质询我,从去年的金科舞弊案,到今年的皇宫库房失火案,最后竟都成了言之凿凿同我鹿家有若干关系的案子,直至最后,那坐在明镜高悬牌子下的老爷拿出了从我房里找出来的那朵枯萎还未来得及被我制成干花的昼蓁,判下了我与孙行秋是同党的罪名,将我打入大牢,发配昆稷山。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跪在堂下,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刑罚感到惶恐和害怕,只觉得一切是那么荒诞,等我抬起头时,只看见那一抹神秘的紫色离去后仍在晃动的珠帘。

tbc
Friday, June 05, 2015 16:11:00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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