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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正陷于人生的低谷_(:з」∠)_ 小攻何时才能再登场哼唧
最近一直有编辑来找,但不想签约,觉得没什么必要,我更得那么慢,才不想让喜欢的事情成为负担呢
9.10 更新修文

二十一

所有在昆稷山被流放的犯人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寒铁从大山深处挖掘出来,然后再装运送回上京。这种寒铁在西津十分少见,他处更是无处可觅,但在东泠却遍地都是,那个贫瘠极寒的土地上盛产这种特别坚硬的铁石,加之他们特殊锻造方法制造出的各式锋利武器,那个孱弱的小国借此才能在这东川大陆上偏安一隅。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握紧铁锹的时候犹如有千百根针扎在上面,尽管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令我无法忍受,但绵长得仿佛在提醒我它将常伴我的左右。

当我以为自己最多不出三日就会被这枯燥繁重的劳作逼疯时,却已在一恍惚间过了十来日,而更令我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一开始我还会在那昏暗潮湿的烂草席上被冻得失眠,过了几日只要一躺下一闭眼就能立马陷入昏睡中连梦都不会做一个;清晨牢房外击打在地上的响亮鞭声能令我瞬间清醒,睡意了无,丝毫没有从前躲在被子里赖在床上的毛病;一双手不再握笔,被冻僵的手指保持着微微的弧度,手背上的皮肤龟裂开来,沾了水生疼生疼,不知还能不能写出那一手飘逸俊秀的字。

那些高床软枕、金裘氅衣、山珍海味连同四五月间烟波浩渺的淄河一样遥远得仿佛前世的梦。

我并不是一个能吃得了这种苦的人,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才撑下了这些日子。离开容城时还是秋末,如今已悄然换季,冬日寒风凛凛,尤是这极北苦寒之地,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三五日还行,眼看着都快过了半个月,容城那里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叫我愈发绝望失了耐心。

我的床位还是在离火炉最远的地方,今日入睡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浑身都透着寒气,冷得睡不着,遂睁着眼透过那通气的小窗看着苍青的夜空。

身后有窸窣的声响,我挪了一下位置,只听林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鹿鸣你怎么不睡?”

“赏雪候月。”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用双手捂住嘴。我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见无人被吵醒,才慢慢放下了手,也学着我的模样,躺平在烂草席上,跟着沉重地叹气。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忽然有些好奇,小声问他,“林愈,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事被流放到昆稷山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大少爷,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犯事儿的人,你又是如何来的呢?”

一路而来无人肯信我所言的冤屈,现在被他这样问起,令我眼窝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一时更是思绪万千,分外想念亲人。堪堪咽下心头涌上的委屈,将事情一一道来,这两个月以来,我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如今有了个宣泄的出口,竟对还不曾熟悉的少年说了许多只是隐瞒了孙行秋救我的那一段。可惜他听完对我境遇毫无同情之心,倒是对孙行秋和宁察郡王多了几分兴趣,追问了我一些问题,可我自己若能窥得一二,又何致落得如此下场?

我有些生气,“我同孙行秋当真只有一面之缘,在官差找上我之前,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宁察郡王更是何从谈起……难不成你也不信我,真以为我同孙行秋勾结在一起?”

他支起胳膊撑着脸侧卧着身子,同我说,“我当然信你。表面看来,你同孙行秋、郡王爷都没什么关系,可若是细究……”

“细究如何?”

“郡王爷捉拿朝廷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你与孙行秋是同党,他大可以你为饵诱他出现,可他却急急地将你打发到老远,我看他才不是要捉什么孙行秋,他想要对付的根本就是你。”

我大惊,我故意隐去了宁察郡王安排押送我的官差在半路结果我一事,但这与他的推测完全吻合,我顿时慌了神,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样一来,更让我困惑,宁察郡王乃当今国舅,圣上面前的红人,他的亲侄子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这是何等身份,为什么非要取我的性命?

“他手握生杀大权,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你,而是先将你放逐……”林愈在我耳边低低垂问,“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呢?将你当作了别人,一个他想杀却不敢杀的忌惮之人?”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察郡王,还有无数精明强干的手下,想要弄清我的身份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会将我当作他人?”我反驳道。

“说的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接道,“看来还是同孙行秋有关。”

我头痛欲裂,连绵的睡意席卷而来,与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基本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白天的劳累终于令我支撑不住,半梦半醒之间才恍惚想起,这小子似乎还没告诉我他到昆稷山的原因。

“来日方长,我会告诉你的。”他在夜半的低语更催得我入睡。

我喃喃了一句,说自己很快就能离开,他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在我一边睡下了。

兴许是同林愈倾诉过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和他更亲近一些。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对昆稷山十分熟悉,就连哪儿有哨卡,哪儿能偷懒歇息一会儿都一清二楚,不仅是囚犯,就连管营、官差他都了如指掌,这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总觉得这个少年兴许不如他外表那样的单纯,他偷偷记下这么多,我暗自怀疑他可能是想要逃走。

我想没有人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寒铁的,见不到亲人朋友,没有未来,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我知道这会逼死人的,林愈那样年轻,他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至那日不上工,难得一日得闲,我嫌牢房里拥挤难受,更不想面对那些人,只得受点寒倚在破柴门外看雪。我想起幼时还在上京没去学堂的时候,一到冬日就在我家的大院里同阿缜疯玩,常弄得自己一身的汗,回了容城后岁数见长,性子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懒了,泡上一壶茶可以闲坐一下午,有兴致了就给阿缜念念书,他常常被我念得昏昏欲睡,想睡又怕我生气,那强撑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而如今我终是明白,冬日里那些情趣全都立于我的衣食无忧。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上有彻骨的寒冷,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御寒,即使眼前苍山负雪美景如画,我也无心欣赏。

“鹿鸣。”

我看见曹差拨朝我走来,低头向他行礼。

“容城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你,”他面无表情地向我陈述,“戴上铐子脚镣,我们走吧。”


二十二

脚上的铁链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灰线像是大地被劈开的裂痕,它限制着我的步伐,却无法制约我雀跃的心情。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容城的人。

“是鹿家的人吗?”尽管马上就能见到,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曹差拨询问。

“不知。”

“那他叫什么?”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问。”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些什么。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何人会来探监?一年到头也盼不来一个亲人,真有家人来,反倒不敢见了……”

他一顿,翘了翘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前面的屋子扬了扬手,让我自己过去。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心头的狂喜慢慢淡了下来,他欲言又止令我有些忐忑。

昆稷山牢营的房子都十分破败,就连管营大人的住处也不比我们待的牢房好多少。会客的那屋子也是灰石砌起来的,但屋顶上不但铺着灰瓦,还垫着稻草,地上不平整,但铺着石板,比别处讲究许多,只是那两张椅子看起来四脚都掉了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确实很久没人用过了。来探望的人十分陌生,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半晌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同样,他在看到我时也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可是鹿鸣鹿公子?”

“还叫什么公子,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您是……”

“真是鹿公子,”他朝我一拜,“小人是宋府的护院,受我家少爷之托送封信来。”

我疑惑地接过宋珉的信,还未及拆开,便听他说道,“公子被官兵带走后,鹿夫人一病不起,怒极攻心,终是药石不灵,撑了十日还是熬不过,宾天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是“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不能思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令我无法理解。

“夫人头七过后,鹿老爷就上京去给公子疏通,可这一去却不复返……”

我强忍着泪,问道,“什么叫一去不复返?”

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似有不忍,“鹿老爷……”

“我爹怎么了!”

“鹿老爷散尽家财,可惜根本于事无补,不是人家压根不收就是收了又都还回来了。鹿老爷最后无计可施,去了上京府击鼓鸣冤,上京府收了案子,一开始还是公正严明,眼看此案就能重审,可不知怎么的,府尹大人却突然拒绝再见鹿老爷,那些只要曾经与鹿家有一丁点干系的人都遭殃了,就连我家老爷的复职都被搁置了下来。”

我咬牙,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定是宁察郡王!”

他叹了口气,“鹿老爷不甘心,还在上京走动,可好景不长,上京巡尉缉拿流民,结果将鹿老爷给捉进去了。我家公子听说了,使了银子想把鹿老爷保出来,却不想迟了一步,鹿老爷已经……”

我双手捂住了耳朵,宋珉那封未拆的信被揉得乱七八糟,可它现在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这个宋府的家丁接下来的话我几乎可以猜到一二,可意识里却是拒绝去听。我知道,这一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事实上在我还在白日幻想时就已失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从那扇破旧的门出来,霎那间完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我用尽全力去撕扯拷住我双手的铁链和限制我步伐的脚镣,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被我抛在一旁,很快就被地上的冰雪洇湿。有人冲过来想要制住我,我认不出他的面目,于是拼命地反抗,甚至将束缚我的铁链缠上对方的脖子,我从未有过的凶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远处有人影朝我奔来,他们着皂衣,惶遽地看着我,我嫌恶极了,丢下了一切虚伪的迂回,再也无法假装容忍,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却发现自己只是徒劳地张大嘴,什么声音都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有木棍有皮鞭落在我的身上,炙热钻心的疼,很快我在围困中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血在胸腔内翻滚着,最终从我嘴中喷涌而出,落在凌乱的污雪之上,黯淡得看不出来颜色,只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其中。

身体的伤害随之停止,可后续疼痛却绵长得愈演愈烈。我想要咆哮,想要哀嚎,可我却无法发声,徒劳地瞠视着天空,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无处可泄,全都深深地困在我的身体里。

天空是灰色的。我被人倒提着双脚在雪地上拖行,那是唯一落在我双眸中的景色。

还是那间熟悉拥挤的牢房,各种气味混杂,现在又多了血腥味。而我直观的感受就是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阴暗不明。我躺在差拨们抛下我的地方,离暖炉很近,但我的躯体和四肢却冰冷得没有知觉。我听着他们骂骂咧咧敲敲打打弄出的响声直至离开后四周如同一潭死水的寂静,这才无声又肆意地流淌属于我的眼泪。依然没人敢靠过来,他们似乎是有些害怕,就连那个被我占了位置的韩四都没有出声叫我挪地方。

“鹿鸣,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林愈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解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面容满是忧色,“你是逃跑了,被他们抓回来了?”

我没理他,目光甚至没有转向他。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时心里就没有在意过他们,就连林愈也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我更是连虚情假意都不需要演。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要是难受要是疼,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着忍着。”

简直可笑,我有什么好忍耐的?我哪里有忍耐过?我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是个吃不了苦的,我哪里能够忍耐?我只是哭不出声来也喊不出来。我也想要大声地咆哮,用撕心裂肺来表达我失去双亲甚至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的痛苦,可我只能在这偏僻阴暗的牢房里默默地流泪。

狂喜无法与人共享,如今我终明白,极致的痛苦也是如此静默。


二十三

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我在漆黑的深渊中紧紧跟着它,直到意识慢慢地恢复清明。我睁开双眼,待蒙在眼前的水雾慢慢褪去才看清那是曹差拨的脸。他的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表情过分激动,可刚才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像是冰封的淄河下缓缓流淌过的水流,与他那嗓音相去甚远。

我记得,这就是阿缜的声音。

又闭上眼,想要将眼前所见彻底遗忘干净,任由那深沉的声音包裹充盈我的心。可是它并不能缓解身体上随之苏醒的疼痛,也不能让我忘记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痛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现实依旧那样残酷,只有那声音是我此刻唯一的眷恋。

“操,你这混账终于醒了,阎王怎么也没收你?!”我的脖子忽然被人狠狠掐住,顿时喘不过气来,那些恍惚缱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被迫睁开眼睛,只见鼻青眼肿的曹差拨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老子他妈差点被你这畜生给勒死了!想必是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客气了,教你以为老子是个好欺负的!”

我本能地反抗,想要去拨开扼住我咽喉的手,挣扎的过程中蹭到了身上的伤,几乎又快痛得昏过去。

“这会儿倒知道要求饶了?!呵,你那么能耐能以一敌十啊,我可真没瞧出来,你这只兔子咬起人来还真他妈的疼!瞧瞧你曹爷爷我这脖子!你睁开眼瞧瞧!”

“放……放开……”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完全出不来,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他大概实在是气得不行,几乎是在朝我怒吼,“这会儿由不得你了,老子就是要你的命!从来都只有旁人巴结我的份儿,今儿却叫个犯人爬到我的头上来拉屎撒尿了!他还当自己是矜贵的少爷?我呸!我告诉你,鹿鸣,你今日若是死在这儿,也不过是拿张烂草席裹一裹扔进山里,没人替你收尸,更没人记得少了你这么个人!不对!你这混账不能算人!狗都比你有良心!”

尽管他嘴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可掐着我脖子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我好不容易缓上了一口气,按着发闷的胸口大口肆意地掠夺昆稷山冰冷的空气害怕下一刻又被他掐住了脖子,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卷土而来的悲伤。

“阿晖。”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俊朗的男人,我记得他姓张,韩四打伤我那次是他给我上的药。只见他内里着一件同曹差拨一样的皂衣,外面多披了一件青毡衣,上面沾了几粒细雪,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张差拨放下扛着的那半箩筐炭,朝曹差拨走了过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激烈的举动,平静地说道,“老虞来了,给我们带了些炭。”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曹差拨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淋熄了,他彻底松开手,也没有再接着谩骂下去,反而仰起头给那人看他脖子上的伤还一边极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身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迸裂,疼得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额上冷汗直冒。直到身边有窸窸窣窣拖动铜炉的轻微声响,我才微微睁开了眼,看清了那张差拨口中的“老虞”——送我上昆稷山又给了银子贿赂管营大人以避杀威棒的那个老差拨。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老,大概是他所呈现出的暮气沉沉的状态令我每次见他都会混淆他的年纪。

“看来我是白白浪费了十两银子。”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可怜我,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今天从而没有半分意外的从容。

“我……”

我想说自己并非寻死,却也无法解释自己那刻癫狂的行径。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样做的下场,却仍然没有克制和收敛。

除了同我说了那句话之外,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开过口。曹差拨不知何故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就匆匆追了出去,张差拨见状也跟了上去,全然把我给忘了,而我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弄伤曹差拨心有愧疚。

“鹿鸣!”窗外有人小声的叫我,我望过去看见了林愈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地往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摸了进来,见了我显得异常欣喜,“唉,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少年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也不知在外面这冰天雪地里待了多久,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啊,所以这些天一直偷偷来看看你。”他蹲在我躺的那块木板边,摊开手靠近铜炉取暖,“云城来的大夫说若你七天之内不醒,恐怕就醒不来了。”

“云城?”

林愈点了点头,“咱们营牢里有一些草药可是没大夫,谁要是生了病挨不过死了那都是自己命不好。说起来还多亏了曹差拨,找来了云城的名医上山来看病,顺便就把你给一起治了。不过,大夫说你烧还没退,还得喝药,他让我抄了药方,到时候我给你煎药。”

他把药方拿给我看,那大夫可能以为这里的囚犯大多不识字,在草药旁还画了图例,我细细地记下,对他道,“你哪里是想帮我煎药,是想趁机偷懒吧?可惜曹差拨是不会应允的。”

他听我说他想要偷懒顿时生起气来,腮帮子鼓鼓的,背过身不理我了。我心头一热,上前道歉又说着好话哄他,那不记仇的活泼少年便消了气,又兴高采烈地唠叨上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曹差拨好像同山下那个送炭的吵了起来,张差拨在一旁劝。”

“送炭的?”

林愈指了指堆在一旁那半箩筐的炭,“那个不是他送来的吗?我瞧见他挑上山来的,怕被他发现,我没敢靠近,直到他和曹差拨都走了才敢过来的。山下那个麻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我们的曹差拨更胜一筹。”

“麻子?”老虞脸上就是有些皱纹,麻子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他的话令我云里雾里,林愈见状叹气道,“你可真是个眼里没人的人。就你刚来的时候,带你上山的那个。不管是谁,上来可都被他扒层皮,他要是心情好,留点银子给你逃过那杀威棒,要是他心情不好,一个铜板都要摸去。听说我们这儿的差拨都很气他,银子都到了他的兜里去了,可也没办法,谁让那麻子是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呢。”

“麻子……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听了他的解释,我更是困惑不已,一时千头万绪又无法抓住关键,可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这座平静高山的掩护下,有些事正在悄然发生,对我而言,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一个大胆又冒险的计划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二十四

我身上的伤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自己按照药方找了点草药吃下去退了热就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只是山里极其阴冷,雾气又重,这连番折腾之下我落下了病根,又不像以前在家里如珠如宝的有人伺候惦记着,所以这病一直拖着没有好透。一晃又是半个月,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一些,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可是,从昆稷山离开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但不得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对家族拥有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我以为不用我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我就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幼稚天真的想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族,上京也好容城也好,多的是王孙公子、世家名流,而我会很快被遗忘,从那个所谓的名流公子圈里清洗出去,除了我的姓氏,我再无其他,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父母双亲的血债。

我也许没什么太大出息,现在更是一个孑然一身连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我什么也没有了,可同时我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这一条命。

昆稷山是个风景壮丽的好地方,但我不愿意在此度过我的一生。如果我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那活该我永远待在这里。

我那日伤心过度大闹了一场,在原本就已经遥遥无期的刑期上又续上一段,平常日子里也必须全天都戴着手铐和脚镣,就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旁人避得我远远的,连带着林愈也跟着受了排挤,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而最令我过意不去的,就是曹差拨了。

他的名讳还是那天张差拨叫他时我留意的。曹晖一直避着我,一脸懒得搭理、万分嫌弃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心怀愧疚的,尽管我并没有伤害他以及其他人的意思,可我确实差点把人给勒死了。可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他非但没有想要报复我,竟还特意花自己的银子瞒着管营大人从云城请了大夫来,个中最得益的便是我。虽然他冷着脸叫我少自作多情,他恨不得我死了少去祸害他们,可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当我联想到孙行秋时,对他的情绪变得更为复杂,不知该对他是怨恨还是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越简单越好,如果只是你对我三分好,我也还你三分情世间大概就会少了许多曲折,所以尽管曹晖依旧对我冷言冷语,差拨们对我横眉冷对,我还是揣着少有的热忱义不容辞地包揽了他们所有的家书,为了保证每一份都不一样,每一份都言之有物,我拿出了比以前做功课写文章还要认真的态度,恭恭敬敬地为他们书写每一份家书。

人总是容易遗忘美好,却对仇恨和伤害记得十分清楚,一旦吃了痛了,付出了真心被人作贱了,便很难再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敞开胸怀、不设防备,也许可以原谅,但心中始终都会横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沟壑,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恐再在同一处栽第二次。他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向他们示好已经是令我感恩戴德,念自己上辈子积德,遇到的都是善良宽容的人。

过年前,昆稷山营牢唯一的书令史卸任回乡了,新委任的要年后才能来。也许是因为我家书写得好,也许是听闻我曾是要准备考太学院的生员,管营大人指我来暂时补着一段漏,帮忙誊写整理一些文书。

流放的囚犯做起了官爷的活儿,说起来真是啼笑皆非。别说我那教了一辈子书、张口便责当今天子失德的邬先生,就连我这循规蹈矩十二年的纨绔子弟也是惊愕不已。

山高皇帝远,这里老子说了算。脑满肠肥的管营大人月余不见,肚子又大了一圈,拍着我的肩,打着哈欠,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每日只要劳作半日就好,其余时间只需要枯坐在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为管营大人记录当日寒铁的产出,为他写公文歌功颂德。

我忽然每日就这样多出了许多时间。

西津的冬天同样漫长又难熬,日日大雪没有停歇,庄稼作物难以存活,但我们与东泠不同的是,伽戎人有遍地的牛羊,在这样的雪日里,平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腊肉,细火炖上一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热乎又舒服,然后在雪停的日子里再备下来年的食物。西津人并不怎样讨厌漫漫长冬,这或许便是因由,可那些富贵人家,却是一年四季不曾变过,这时反而衬得淡漠,吃惯了山珍海味,那点温情犹如鸡肋。可我现在就连这点淡漠也无处可寻了。

这让我不由地又想起了过世的双亲,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我最近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有一日忽然一道圣旨宣我无罪,令我回乡,我回到容城之后,父母双亲都在城门口等我,阿缜还是那样沉默,却只对着我温柔地笑,就连二娘也在,她看起来也不再面目可憎。有时还会梦见我拿着一把刀,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砍向一个男人,他浑身是血的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而我冷笑着斩下了他的头颅。梦中的团圆并未让我有丝毫的慰藉,只衬得现实中支离破碎的孤寂,而我也绝没有那样机会向宁察郡王报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几乎毁了我一生的男人长什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也想象不出他的脸。

淄河冰封千里,在这个季节里可以轻易地横渡,跨过它就是东泠,然而在我到达昆稷山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是一条严防死守的死路;而我不能再寻求孙行秋的帮助,这无疑坐实了我勾结他的罪名;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侥幸逃了出去,外面也是一片无人山林,在去云城的路上不是饿死,就是等着被野狼们分食;就算命硬活着到达距离昆稷山最近的云城,却也是绝难入内。只因云城毗邻苍那关,位置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重兵把守,进出都要被严加盘查,以防东泠的奸细混进来。我越想越感到绝望,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确实不值钱,可我还想活着。


二十五

总有人熬不过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运气好的,等上一两个月能等来家人魂归故土,运气不好的,就像曹差拨所说那样,临了裹一张草席扔进大山深处,没人哭一声,也没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着单薄的囚衣去阎王爷那儿报道。

这样夜晚我总是不敢睡,害怕自己睡下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十几个囚犯挤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时间长了囚房里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要命的是这能冻死人的天气。韩四那家伙依然霸占着整间囚房最暖和的角落,嚣张又凶恶,虽然我早就看明白这人不过是欺善怕恶之辈,遇上曹差拨那样的凶主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可我也绝不会去主动招惹他。我现在变得惜命得很,越是活在污泥里,越想要活下去,不甘心也好,复仇心也罢,反正再也不会有比我现在更糟的时刻了,我像是早就输光一切的赌客,手里攥着的最后的筹码就只剩下我的一条命而已。

天气是越来越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别说用手握住铁锤就连露个指尖都能将整只手冻得发麻,加之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管营大人终于开恩下令放了大假。虽然不用上工,但待在那牢房里也很难熬。在这样寒冷冰凉的地方枯坐一日,入目的都是些面目可憎之人——兴许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只能闭上眼浑噩度日。昏天黑地不知时辰,过了一天我就几近崩溃,这时林愈那小子凑过来跟我偎在一起,突然问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因为爹会有老长一段时间都在家待着,我束手束脚的只能规规矩矩,打心底就不怎么快活,可现如今心境是完全不一样了。我陷于往昔而沉默不语,林愈倒是先开了口,“我们那儿和东泠很近,所以风俗习惯也和他们很像。冬天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会围坐在一口大锅旁,锅子下面用火炉子一直煮着,然后把食物都放进去,吃什么搁什么,又暖和又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我能听到明显的吞咽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林愈再怎么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既然现在吃不到,就不要再去想了,越想越受不住。”我劝他。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嗓音,眼睛四处乱扫,唯恐被人听到,“鹿哥,你有没有发现韩四他们最近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看了看四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着脸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最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避着人。”

“他们干什么不避着人了?”我不以为然,懒懒地反问道。

他支吾了几句,我没听清,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会做一些十分美好的梦,不知不觉那些想要逃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强烈,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认真盘算了近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的结果。我越来越少地会抬头看头顶的那片夜空,越宽广越辽阔越美丽的东西只会让我一直刻意保持的愤怒心情平静下来,而我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平静,而是继续反抗的动力。

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让仇恨充盈我的心才能够在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依然保持着希望。

除夕那晚天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吃过那顿不成形、掐进了点肉沫的饺子后,我蜷缩在那堆烂絮棉袄里面和他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白天断断续续迷糊过一会儿,这会儿并无睡意。我环视了一圈没见林愈,也不见韩四那几个人。林愈年纪小,又胆小怕事,晚上天一黑他就往营牢里钻,再也不肯出去,这会儿亥时都过了,不见他人影,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我心里担心,怕他在外面遇着什么不测,便寻思着要去外面找找。我向来是个不管闲事的,可林愈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牢房的看守们早就不在了,这种日子里谁还会愿意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面对这一群苦哈哈的囚犯,只怕来年没有个好兆头。我裹紧了衣服在牢房外已经溜达了一圈,冷得只想问候林愈那小鬼的祖宗,可转来转去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瞧见。就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血。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昆稷山中时常会有野兽出没,虽然不太会来聚集着很多人的地方,但也难保它们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晖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有些害怕,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便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您没闻到吗?这里血腥味很浓重。”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尽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舍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

tbc
Friday, September 25, 2015 15:05:17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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