スポンサードリンク


この広告は一定期間更新がない場合に表示されます。
コンテンツの更新が行われると非表示に戻ります。
また、プレミアムユーザーになると常に非表示になります。
下次再见面就撒糖_(:з」∠)_
1.26 断网果然提高效率……然后攻受还是没见面囧 下章一定见么么哒
2.3 攻受终于亲亲了→_→但是只是喂药而已_(:з」∠)_ 受至今不知攻深爱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对攻不仅仅是亲情。
9.10 更新修文
----------------------------
三十一

从半空坠落至地面的这点时间尚不够我做完这场梦。

幽深极寒的夜、逼仄高耸的山以及浓腥稠密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团团围困在自己的幻想迷梦中。若非如此,我为何竟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阿缜?

我落了地,并没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尽管阖着眼,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然强烈;五脏六腑刚摆正位置,还极其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强咽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被吊久了四肢软绵无力,关节酸痛几近脱臼,双腿已没有知觉;外加耳鸣嗡嗡,尽管能依稀辩听到一些声音——有嘈乱的马蹄声、士兵砍杀的呐喊声还有野兽的嘶吼声,可我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才是真实。

身体已撑至了极限,这小半年的劳役艰辛几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寿命,方才又见识了那狼群袭击的骇人场景,身在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中,我依着本能寻找到一点点温暖与安心便不敢再放开。

我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团聚了。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沉默,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宽厚了些,我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张开双手箍紧了他的脖子,胸膛紧贴着他板直的背脊将我心口的惊惧与苦痛都熨烫到融化。我眯着眼睛,昆稷山上火光冲天,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总是冲他撒娇死活不肯自己走路让他背我的时光,事实上那会儿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却也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想不起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了。我渐渐长大,同那帮公子哥们混得多了,开窍得也早,会开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钻一个被窝,把他赶到外屋去住,看着他不解困惑以为我嫌弃他而受伤的眼神,我心虚不已却又无从解释。

“抱紧我。”

我依言。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有阿缜,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独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声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待我醒来一切厮杀都已经结束,只剩下血流满地、万马齐喑。我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停滞的思维还没完全活跃,若不是看到不远处正在包扎手臂上伤的孙行秋以及空荡荡的牢房,我真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迫自己慢慢回忆了一遍,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醒了?”孙行秋看到我已经睁开了眼,问道。

我“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心中的烦躁更甚。

“只有你吗?”我问道。

“只有我。”

我不吭声,可心里却叫嚣着哪里出了差错。

“你别乱动,曹晖把你吊得太久,腿脚有些关节脱了臼。”

“不是……”

“不是什么?”

我喃喃地说着“不是”,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救我下来的人究竟是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孙行秋啐了一声,一边骂我不老实一边把我扶了起来。

营牢里的暖炉已经快要熄了,大铜炉里头只透出星点的亮光,我即使坐在离那儿最近的位置也不觉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着酸痛的腿,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外伤,这让我更加笃定,不死心地问道:“你有见过救我的那个人吗?他就是霍缜。”

孙行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道,“你确定就是他?”

他的反应证实了今晚阿缜确实也在,这让我欣喜若狂,至少那并不是我在恍惚中给自己编造的梦境,连忙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手上一顿,低着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连滚带爬地朝门口摸了过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恼怒,“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声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可我更担心阿缜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着我隐隐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被郡主带回去了。”

我只听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孙行秋宽慰我道,“没伤着性命,他年轻壮实能挺住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点点头,心里一团乱麻担忧他的伤情。他从小就跟着我、陪着我,就连当年他还未除奴籍时,也有我撑腰所以从来都没被人欺负过,也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这会儿受了重伤,我还瞧不着,又难过又着急,就连刚刚重逢又要再次分离的大喜大悲都被冲淡了,个中酸苦滋味只能独自下咽。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么关系?”孙行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我有些憋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说自己与他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至亲。孙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经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宁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头瞪着他,他脸上似有不忍,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是为了救女扮男装混入云城守军的翎珂郡主才受伤的,是郡主将他带去云城医治。”他顿了顿,补充道,“翎珂郡主夷岚珂是夷岚珣的幺妹,巾帼不让须眉,同男儿一起冲锋陷阵固守家园。”

我听完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构补出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云城的守军怎么会到昆稷山来?虽然云城离这儿不远,但最快的脚程也起码一两日,怎么……”

像是早有准备。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东泠吴王三皇子郁霖托了个假名混进昆稷山营牢记下各处部署,还以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陈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确有几份胆魄,可还是嫩了些。”

我一惊,“你们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没有。”他笑道,“这件事以后再同你细说,现在东泠军已经退了,但外面还很乱,反倒是这里安全些,我在这里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头望着他,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孙行秋点了点头,“现在你若想走,是个好时机。”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名字就会出现在死亡的簿册上,并不会有人去深究我这个手无寸铁囚犯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乱战中已死,孙行秋说的对,这是我梦寐以求、毫无后患的良机,从此,我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拢了拢双腿,调整成跪姿,冲孙行秋磕了个头,“还求孙将军带我去云城。”

“云城?”他一手扶着我,不让我磕下这个头,一边问道。

我点了点头,坚定无比地说道,“我要去找霍缜。”


三十二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之前见到了曹晖。他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滞。他还没有死,但一只胳膊被人齐肩斩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那具已经彻底凉了的尸体。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泪的痕迹,但悲伤依然无处可藏。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看了看他那身被血染红的皂袍。

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晖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杆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晖哭肿了眼,口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词,显得脆弱不堪。

我于心不忍,道,“张差拨……已经死了……”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忏悔、恸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晖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张差拨墓前的曹晖,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缜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粝难以入口,其中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像是在当初大夫开的药方上见过,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晖,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萦绕在心头,曹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是我的左膀右臂,阿幻说他心思细腻,还十分聪颖,几乎一点就透,他在军中威望也很高。他曾经非常敬仰我,视我为兄长,是我寒了他的心。我对朝廷已经心灰意懒,不愿再做什么抗争了……

“我已经不再是他过去心里那个勇往直前的孙行秋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然而,并不是我在放纵曹晖。后来的他彻底失去了约束是因为他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

他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晖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所以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可是如今我们身份不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过去曾有的共同目标如今没有了,他们需要另一个人带领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缜,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缜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晖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谧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有守在这国境边界,为他看着这一片他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土。”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缜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缜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知道他恐怕又想起了冯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我俩都有些尴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无数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须要回忆一下才说,“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花拿回来,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回了昆稷山。”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可还是只活了一朵,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独一无二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伪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已经完全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方才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缱绻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净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的腰狠狠撞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他哽咽道,“要煎两个时辰呢。”说完他指着我道,“都怪你这个叫花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赖在我们药庐门口?!”

“好了,别说了,再去抓服药重新煎。”

“那个恶婆娘哪里还能再等两个时辰,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师傅?!不行,要带这个叫花子一块去,要罚就罚他,要挨鞭子就让他挨!”那年轻人上前一把按住了我的肩,没想到他年纪虽轻可手劲却极大。

“那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进就能进的?这事儿落在了咱们师徒头上,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师傅却低头看着我的裤子,问道,“可有被烫着?我这徒儿毛毛躁躁的,做事不牢靠,若腿上不痛快,您可要言语一声。”

我那些报复成功的快感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更是心中充满了愧疚,在那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快松手,你这像什么样子。”

那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快滚吧,你要是再敢待在我们药庐门口,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咬牙,低头走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远,听他们的意思来不及熬好药是个大麻烦,这样招惹了事而一走了之,留别人收拾残局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到。我不过只是被泼到了一些药渣,可他们面临的却是严厉的惩罚。果然,只等了半个多时辰便见三、四个佩刀官兵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姑娘骑着马领着一顶轿子打东边急奔而来。


三十四

我瞧的真切,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我想起那年轻人口中提到的“恶婆娘”,再看她腰间果然系着一根软鞭,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进了医庐没多久,就把那老先生和年轻人请了出来,看着倒还客气,动作也规矩,可明显却是容不得那对师徒有半分异议。那年轻人一脸不满,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我悄悄跟着他们,不敢凑近,直跟到一间幽静的大宅,我才敢走近了观察。我目送那些人带着那俩师徒进了大门,抬头看了眼匾额,只见两个刷着金漆的隶书大字苍劲有力,那是知府老爷的私宅。

我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来,寻常大夫问诊也用不着这么久,一想到那女子腰间的软鞭,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曹晖那鞭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那样的鞭子落在身上就算不去了半条命至少也要皮开肉绽,那对师徒老的老小的小,哪里能扛得住?只怕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光在外头着急没有半点用处,我思忖着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可又有些犹豫。先不说这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我这个额角带金印的万一被逮到,身份被人揭穿不仅自身难保,反而还会连累他们两人。我一筹莫展,一时进退两难。

恰于此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张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赶来,见到大门立刻翻身下马。那人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肩上还见寒霜,就连马也累得直喘呼出一团团白气,看来是一路未歇赶路过来的。这人把缰绳一放,由那马肆意走动,自己则头也不抬直闯知府私宅。

我从暗处挪了出来,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抬脚便踹翻了门口拦住他的知府家丁,呵斥道,“我是宁察郡王府的人,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云城纵横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气,可对方来头不小,就连自己的主子见了都要弯腰,乖乖让出私宅,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不仅要自己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他这样随意地进了门,还要赔上笑脸骂自己有眼无珠。

“吵什么,吵什么!就你大嗓门,霍校尉刚睡着,万一把他再吵醒,我看郡主扒不扒你的皮!”那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从我站的地方只能刚刚进去那人停在那里的背影,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姑娘的声音一听便知她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样,找着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热汗,见着了熟人,便无赖地说道,“我的好姐姐,我这一日昆稷山打了个来回,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也不疼疼我……”

“嗯,嗯,那等你喝完了水,最好再叫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伺候你沐浴更衣,等你舒坦了再给主子回话吧。”那姑娘说得轻飘飘,却见那人身子已然一僵,“我可心疼着你呢。”

那人赔笑,不敢再造次,回道,“给郡主办差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那人带不回来了。”

“怎么说?”

“霍校尉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那姑娘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里有出乎意料的惊慌失措,大呼“不好”,带着那人急急地往里面赶。

而在外面的我几乎无法按捺住胸中汹涌的情绪,宁察王府、郡主、姓霍的校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阿缜。我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找到阿缜和那对师徒原本是两件事,可眼下他们都聚在这宅子里,既已如此,就算这里面是修罗地狱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闯一闯了。

可进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是将阿缜带走还是解救那对师徒?我不禁苦笑,此时此刻不由仰天长叹,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早已嚼烂,从内里反刍出的苦味早已入侵我的五脏六腑,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犹如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蹲靠着阴冷的墙角,自嘲地想我竟还在意别人在我身上去寻找冯幻的影子,我哪里及得上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王朝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冯平章?我这个可怜又渺小的普通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白白长了一张肖似聪明人的脸只能更令我明白自己同他的天壤之别。就算我再如何清高地假装不屑或是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守卫自尊,也掩饰不了我对他日益强烈的嫉妒之心。

不知道时尚还能坐井观天,待知道了便是另一番滋味。然而实际上别人从未真的对我有过期望,而就因为这样,更让我无法获得内心长久的平静。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冯幻,又会怎样?

我守在知府大人的宅子外头半步不敢离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出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我知道自己的理智快压制不住内心叫嚣的冲动,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见到人。为防万一,我偷了一件晾在外头还未干透的衣裳,将里面那件囚衣换了下来,用雪水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朝正门而去。

待那两个看门的家丁开口之前,我就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家师早些被府上差人请去看诊,久未归,虽有师弟相伴,但小人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唐突来访,不知家师与师弟是否仍在府上?”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打量我起来,“从没听说过徐大夫还有一个徒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淡淡一笑,从容应道,“小人不是云城人,师傅收我为徒之后便令我上山修行,识各种草药,小人天资愚钝不敢懈怠,只得以勤补拙,甚少下山,两位没见过小人实属平常。”

他俩看着我不作声,但似是已经信了,道,“徐大夫还没出来呢。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我垂眸又施了个礼,“那小人刚好还赶得上,师傅令我在日落之前从山中带一株草药回来,说是要作药引。”

那家丁一摊手,道,“拿来吧。”

我心想这两个蠢奴才倒是好骗,只盼这宅子里的人各个都能如他俩这般,“两位有所不知,此药引十分娇贵,冬日寒冷因而稀少,偶尔在枯叶之下还能找到,我遍寻一日,找来一株时刻贴身暖着,若分离一刻这药引便无用处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不得不领着我进了那扇大门。

三十五

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珉家玩,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致、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尽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托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镂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啧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啧啧称奇,就连宁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布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历,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拔出来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瘆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历。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缜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宁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在屋子里还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在我的印象里,阿缜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颌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缜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只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缜,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迹,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疼得像是从自己身上被剜去了心头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缜,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占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tbc
Monday, January 11, 2016 12:44:53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スポンサードリンク


この広告は一定期間更新がない場合に表示されます。
コンテンツの更新が行われると非表示に戻ります。
また、プレミアムユーザーになると常に非表示になります。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