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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更新~见到阿缜啦~
2.18更新 最近非常倒霉TUT 没什么精力写文了
2.26更新 下周就要去新环境上班了。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的,我也要好好端正态度,改掉不好的习惯。加油!
9.10 更新修文

三十六

熬过冬天,等到学堂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新芽,拂在面上的风没有那份凌厉的刺痛感,轻柔了许多。后知后觉的我被刚认识不久的宋珉他们拉上逃了课,在暮冬的上京郊外肆意玩闹释放着憋了整整数月的烦闷。新皇刚刚登基,新朝伊始百废待兴,观望的人众多,谁都不相信一个奴隶出身的伽戎人能坐稳西津之主的位子。可十二、三岁的我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当我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烦恼,其他的都变得无足轻重。宋珉他爹辞了新皇帝给的官位,却将他的三公子送入冯丞相办的书院,恨不得明年就让他考出个功名,而我爹送我去学院则希望我能多结交些能对我们鹿家“有益的朋友”。

单单那五个字尽显我爹商人的功利本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偏偏不想让他如意,甚少主动与学堂里的同学说话。

可眼下最令我烦恼不是这些,而是霍缜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护送我家的商队从南湘回来。虽然各地战事已休,可四处有流寇土匪,十分危险。为此我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阿缜虽然个子蹿得快,一顿能吃五碗白饭,比同龄人强壮很多,又跟着我们自家养着的武师护院练了一身的好功夫,可他就比我大了一个月,比起那些大人们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勉强强能和武师师傅们战个平手,平日里也只伺候伺候我这个不怎么使唤他的少爷,怎么能应付得了一趟充满未知凶险的路程?可父亲是早有打算,咬紧了不松口,点名道姓要霍缜一起跟着去,说是要磨练磨练他,我先前不知道其中原因,直至听到他在房内同我二娘说其实他是忌惮阿缜伽戎奴的身份。那些以前家里以豢养伽戎奴来彰显自己地位和财富的巨贾们都在知道新皇身份后惶惶不可终日,将那些奴隶全都遣散了出去,阿缜是自己不愿意走,那个老狐狸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盼他折在路上。

我气得绝食了两天,我爹也不肯妥协,娘抹着泪求我,我无奈喝了一碗汤。我这边正同我爹较着劲,不成想阿缜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同我说他自己也想去,敢情折腾了半天是我在自作多情,白饿了两天。

疯累了一见凉亭就钻了进去,宋珉不知道在拿个什么吃的玩意逗我,我没什么心思搭理他,一直在拿余光瞟站在亭子外头的霍缜。

“哟,这大太阳的站在外头多难受呀!”宋珉忽然冲外头喊了一句,我转过头刚一撞上阿缜的目光就迅速移开,我可没忘了这会儿我还在生着他的气。

宋珉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这个跟班我是使唤不动的,只听你的。你也不疼疼他。”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反了,现在也不听我的了。”

他一乐,不相信道,“这不能吧,他到你这儿听话得像条狗似的,你叫他跑他不敢走,他还能不听你的?”

我听他把阿缜比作狗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阿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刚开春到郊外跑一趟他都能跑出一头一脸的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捂着早上出门时穿的厚皮袄,瞧着都快中暑了。

“你是脚下生根了,站在那儿不会挪了是吧。”我没看着,但听到阿缜蹭蹭跑过来的动静,装模作样地拿起水壶喝了一口,余光瞥见他站在我旁边无声地傻笑,大概是在高兴我终于搭理他了。

我没法对他解释太多,一面那毕竟是我亲爹,儿不论父母双亲之过,另一面儿,阿缜他看上去木讷又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他总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爹,若我告诉他实情,有人怀着恶意对待他,我怕他伤心难过,心里那点美好就全碎了。有时候别人存心折腾他,他都不一定能感受到,上次他被家里的大丫头欺负的时候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干夜里的苦活,光那回我都没告诉他。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都快赶上他媳妇了,真是事事操碎了心,可人家却是不领情的。

“吃吗?给你藏的,再不吃就全进姜胖子的肚子里了。”宋珉突然凑过来,悄悄摸出一个纸包,听见后头姜胖子的怒吼,“宋珉你就喜欢在小鹿儿面前下我面子,我招你惹你了?!”

那姓姜的小胖子最近和宋珉常在一块儿玩,他父亲是跟着新皇打仗打过来的,是用自己的血汗攒起来的功绩,受官封赏自然也不会像宋家老爷那样的前朝旧臣一般犹犹豫豫。可若要较真起来,那些原本就是官宦家出身的孩子反倒不愿同他们混在一起,隐隐带着些嫌弃。可宋珉这个人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我就没见过他对谁冷过脸,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没一个人知道。姜慈的话惹得其余几人哈哈大笑,宋珉脸上带着笑,假模假样地坐好,对我眨了眨眼,“子放理理我吧。”

“我哪有不理你?”我接过来一看,纸包里包着几颗梅子,尝了一个酸甜生津还有一股中药味儿,“好吃。”

“是吧,正兴斋的梅子。前些日子在北街开了分店的那家。”

我瞪圆了眼睛,“就是那家门口排队排到广宜门的?”

宋珉点了点头,“正是。”

为了贿赂霍缜不要把我今日逃学的事说出来,宋珉给我的那些梅子我全给了阿缜。他不爱吃这些细巧的蜜饯,嫌有核儿,平生最爱肉和白面,选不出第三样来。

我看着他皱着眉把梅子放进嘴里含了一会,问道,“好吃吗?正兴斋的梅子是最好吃也最有名的,梅子都是从南湘那儿送过来的,肉比较厚实,味道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太甜了。可以备着点以后吃完药吃。”

我笑他,“只有小孩喝完药才吃梅子。”

他蹙眉,可大概是看见我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快了下来。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去南湘给我带点回来。”

“嗯。”

“还要花灯。要鹿儿的。”

“成。”

“还有他们那个糯米团儿……算了,带回来早坏了,你就多吃点算是替我吃了。”

“好。”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个纸包,脸上有些不解,我伸手帮他松开了几颗扣子,看见里面那一小片皮肤都被闷红了,汗津津的。

“唉,只要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够了。那些都不要也无所谓。”

他睁着大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以至于有一瞬间令我误以为他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阿缜对于那些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的事常常反应迟钝,但我知道他对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认识却相当清楚,他身上有种野兽的本能,目标十分清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绝不会贪心,但一旦认定就不会轻易放手,然而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的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不懂自己内心的情感以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三十七

阿缜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可徐大夫和他的徒弟却仍被强留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内住一晚,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徐大夫医者仁心,对此并无半句怨言,我自告奋勇地要守夜照顾病人,他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守在病人的床前。对此我是万分感激,我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郡主的厚赏或是对宁察王府的畏惧,而是他是发自本心地希望能医好阿缜。

那个少年人对我的耐心已耗到了尽头,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了内室,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攫住我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叫花子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徐大夫立刻低声训斥道,“快松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毛躁不懂事?”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徐大夫一眼,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都是我管教无方,平时太宠着这个孩子了,让他现在这么没规矩。”徐大夫说着便要对我作揖,我哪里敢受得他这个礼,连忙托了一把他的手肘,反朝他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徐大夫切莫这样说,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赌气打翻令徒的汤药。”

他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

这次我索性冲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举令两人都有些震惊,徐大夫要来将我扶起,我却跪着不肯,“先生悬壶济世不问贵贱,曾至昆稷山救我性命,今日又救了我的阿缜,此恩此情犹如再生父母,鹿鸣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谢先生救我家两条性命。”

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霍缜,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曹差拨请我上昆稷山替一个囚犯看病,原来就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公子眼熟。今日公子见到床上那位校尉如此失态我便私下揣测两位是熟人,果然如此。”

他顿了顿有些不解,“看公子礼仪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我遭奸人陷害被发配昆稷山,家中双亲为了替我鸣冤散尽家财,最后却客死他乡,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阿缜幼时曾是我家的伽戎奴,陪我一块儿长大,后来我与他结拜兄弟,当他是我至亲家人,如今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半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叙述也不过只有这寥寥几句,听者虽面露震惊同情,可哪里及得上我所亲历的这桩桩件件,如今只是说出来都仿佛身心又死了一遍,不想多提。徐大夫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跟着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莫要灰心,这世上公理正义虽会被一时蒙蔽,令人含冤受苦,但不会被永远埋藏下去,总会被人找到,也许公子会在这寻找之中受尽磨难,但只要不放弃,总会苦尽甘来,万事遂愿的。”

我苦笑,“承您吉言。”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缜,道,“你带来的那株寒凝草倒是好物,我本来就想用作药引,可这草生在酷寒之地,老夫已经老迈,我那徒儿又是个没用处的东西只会耍狠斗嘴,正经本事一桩都没学会。最近又有东泠突袭,附近那些山都被封了,云城的进出盘查也严,原本还有些云游药商那里会有卖,可现在也买不到了,问了郡主,遣人去采,他们不识,采回的都是外观极为相似的野草,我就只能用别的代替了,可疗效还是不及寒凝草,幸而鹿公子带了一株过来,帮了大忙,否则那位霍校尉的烧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去。”

我冲他又是一拜,“我当日也是高烧不退,徐大夫妙手回春,临走还留下药方教我煮寒凝草茶,这些点滴鹿鸣不敢忘,都记在心里了。这次从昆稷山出来,一路荒山野地,我都以野菜充饥,偶尔瞧见这种草,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知道这是能治病便留下了,说起来还是得亏了徐大夫,我哪里懂草药。”

他赞许地点点头,对他徒儿道,“你有人鹿公子半分细致灵慧,为师就能省不少心了。”

那少年瘪了瘪嘴,看上去颇不服气,却不敢与师傅顶嘴。

“徐大夫过誉了,”我心中更担心阿缜的病情,“我之前见他身上伤口触目惊心,实在忧心。”

“这一点鹿公子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伤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以霍校尉这样健壮的身体好好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照样生龙活虎。”

我呐呐地应着,可到底还是心疼,只恨自己没用,当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要他保护,若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不至于伤重至此。

“他既已退烧,可为何还昏睡不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若是你不信我师傅医术,你另请高明就是了。”那少年似有些不悦,瞪着我嘟囔。

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大夫拍了拍我的肩,“霍校尉应该是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太过劳累,等他睡饱了自然就醒了,与伤病无关。你去陪着他吧,我就在外堂,若有事唤阿川就行了。”他那个叫阿川的徒儿跟着哼了一声,忙扶住徐大夫往外走,我还听到他小声地要他师傅警惕我这个昆稷山的囚犯是趁乱逃出来云云。

我返身坐回阿缜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根本不知我就在他的旁边,他体内的药性慢慢散发出来,额头上爬满了汗,我用袖子轻轻拭去,为他掖好被脚,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了他,覆在他的胸膛上,那鲜活的生命与热度让我无比感激这一切,我颤抖地吻着他,反复地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的阿缜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天亮之后我就必须离开,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十八

刚过四更,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前头那大丫头挑着的一盏灯笼照着脚下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留心着自己的脚下。那泼辣又大嗓门的丫头这会儿却变得过分安静,不再对我问东问西,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不得不放弃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从阿缜温暖的房间里出来时倒不觉得冷,从后院走到后门这会儿已经走了半柱香,夜里应有的寒气慢慢驱走我身上残留的暖意,我不得不裹紧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思忖着出去之后如何再把这衣服还给原主。那丫鬟袄裙的裙摆在前头慢慢漂荡,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那丫头穿得是不是太少了点?

我抬起头,越看越觉得眼前玲珑小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小声道,“这宅子可真大,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没有回应,只顾着继续朝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住了,偏过半边身子,莹莹白灯只照亮半边脸,模样惊得我连退了几步。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高高举起细瘦的白纸灯笼——那似是义庄梁下挂着的招魂灯,面容冷峻,看起来气势咄咄逼人。

我有些害怕,怕是冤鬼来找知府索命,结果在这大宅子里迷了路,找上了我这个替死鬼。结果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竟还有功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且问你,你与霍缜是什么关系?”

一提阿缜我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不是来找知府寻仇,而是根本就冲着我来的。

“他是我大哥。”我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哥?”

这答案像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她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她终于寻到了破绽,忽然一笑,“不对,他是伽戎人,你不是,而且你们长得也不像。”

我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挺直了背脊,将两只手叠在身前藏在阔袖中暖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们母亲是伽戎人,父亲不是,他像母亲多一点,而我更像父亲一些。”见她仍然半信半疑,我悄然转了话题,道,“郡主金枝玉叶,与阿缜素不相识,能这样救他,令我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这夜深露重就不劳郡主送我了。”

她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怎么会是郡主?我只是郡主的贴身丫鬟。”

我但笑不语,她与自己的丫鬟互换了身份,好自在行动,免得被一道帘子困住,动弹不得。

她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哥哥争吵,不想每天都在家里对镜梳妆学刺绣等着媒人上门让他把我嫁出去,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我要给他看看,我的剑法、才智并不逊于男儿,也可以上阵杀敌,所以就女扮男装投了军。”我点了点头,木兰从军的故事听上去荒诞,但放在眼下却很有可能。苍那关是对抗东泠最重要的关隘,除了守军还需要民兵在边关巡防,王朝更迭加上我们和东泠打了那么年仗,就算不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也很难再征到适龄的男丁,所以身份的核查并不严格。显然她与霍缜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这样一想我倒放下心来,我一直担心鹿家败落后,阿缜会不会流落街头,军营生活虽然苦,可至少不会挨饿,有片瓦可以遮顶,有床可以睡觉。

“他很厉害,抓了不少想要偷偷混进来的东泠细作,那些细作被发现后常常激烈反抗,他从不畏惧,更不会放过。有次被一个东泠细作捅了一刀在肚皮上,他捂着快要掉出来的肠子在淄河的冰面上狂追不舍,血流了一路,我赶到的时候都觉得他肯定要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但他也确实因此一路高升,现在领易阳军的校尉一职。”易阳军就是苍那关守军的幡号,是继孙行秋的烈风军之后我西津又一支虎狼之师,曾南下挫败过南湘惊觉十三骑在我边境的布置,只可惜三年前的大败同样损伤了元气,如今全军镇守苍那关,非上谕不可回上京。听到她说的这一段,我脸上的笑几乎快要挂不住,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一想到阿缜浑身是血地躺在冰面上,我就几近崩溃,可怕的想象和不久之前的记忆重叠,简直就要把我逼疯。她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脸色,接着道,“前几日得了探子的回报,说东泠要突袭昆稷山,绕到苍那关之后,再两面夹击想要一举攻破我城池,霍缜就像不要命似的,一马当先,独自一人飞驰而去。”说到此处,她的双眼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突然冲我戏谑地一笑,“他是个英雄,我喜欢他,我要他。”

我脸色一白,胸膛内那颗心狂跳不止,声音几乎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这时才恢复了女儿家的娇羞,不肯再重复刚才那句不矜持的痴语,一低头,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我跟在后头,胸口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憋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我突然闷闷地冒出来一句,心里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毫无思考,全凭心意,“他喜不喜欢你、要不要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同意。”

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直直地盯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直视着她的双眼,冷笑着慢慢向她靠近,“你们宁察王府欺人太甚,害我家破人亡不止,现在还妄想要从我身边将阿缜夺走。”说完我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脖子,狠狠地掐紧,她来不及反抗,手臂无力地挥舞推搡着我,喉咙却因为被我扼住而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她渐渐窒息而痛苦的脸,我心中腾起异样的快感,但她轻而易举的死亡却不能抚平我心中愈发澎湃的恨意,一瞬间我这半年来所有被深藏的恨全都钻了出来占据了我整颗心,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喧嚣,杀了她,快杀了她。

她手里提着的白灯落在地上,彻底熄灭了。

一片漆黑。

我猛然惊醒,还是那富贵堂皇的知府私宅。我心有余悸,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何时靠在阿缜的床榻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他依然昏睡的脸,我把那只在睡梦中掐住人脖子而有些抽筋的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阿缜的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说。

说不清这梦的由来,可这是噩梦无疑。我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见外室里安坐着一人,我定睛细看,是个熟人。

孙行秋不请自来,似乎颇具耐心地坐在那里品一品那壶已经彻底凉了的御茗仙毫,见我出来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见你没出来,不放心你,所以来带你出去。”

我低头,小声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抱歉。”

他露出一点微笑,并不在意。

“我……”我回头张望,他似是明白我想要说什么,道,“我们不能带他走,他还需要大夫。”

他见我不舍,劝道,“你身份很容易揭穿,等天亮再走就来不及了,也不会牵连徐大夫师徒。小郡主不会在云城久留,我们可再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回头凝视了一眼阿缜,咬了咬牙,跟着孙行秋走了出去。


三十九

我们走在薄明初曦的晨光里,朝霞像是五彩绚烂的锦缎铺满天际,我一夜未合眼也不觉得有多累,思绪还留在那间暖香沉沉的屋子里。倒是孙行秋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精神就有些颓唐,如今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我没有询问他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寻求他的证实。明明与他就此分开不要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现在这样尴尬沉默的相处。

然而,这些所有的尴尬统统都只源于我自身。那日我撂下的狠话并非全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知道自己被宁察郡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时就已对他释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甚至还救了我的性命,孙行秋或许是我的转折,但我却不能责怪他。我无法否认自己初见他时对他的仰慕,甚至当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的今日,我依然还是对他有所依赖,他的话在我这里仍是金玉良言。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这里却有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比难堪——我分不清他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给了鹿鸣。

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在这世上唯一令我还在意的,就只剩下阿缜了。

我把手掩在衣袖里,朝着前面那个背影,快步走了上去,小声地问道:“那个夷岚珂……”

孙行秋似乎是在想心事,被我突然打扰,有些怔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答道:“你不用担心夷岚珂,她不会加害霍校尉的。”

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太累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彤红的太阳,眼睛有被那万丈金光刺痛的感觉,可只要一闭上眼去躲避就要忍不住流泪。

他带我去了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藏在蜿蜒的小巷尽头,屋主我没见着,应该全是孙行秋的安排。他这个在全境内被通缉的逃犯竟能生活得如此如鱼得水令我惊讶,可我也明白,他再怎么厉害,都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过寻常人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奢望。他总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他或许只有回到昆稷山,回到冯幻长眠的地方,他才能不这么疲惫。

我答应他如果要走一定会提前知会他,他这才回里屋大睡。我先烧了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接着随意煮了点东西来吃。填饱了肚子就在这屋子里瞎转,爬上阁楼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还能看见衙门前热闹的官道。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我倚着小窗看了一会儿,倦意这时才顺着腰杆往上爬,浑身都使不出劲儿来,懒懒倦倦。原本只是想闭上眼小憩,可搭上眼皮之后一切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再睁开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窗子外头已是天色昏暗。

我起身,这才发现孙行秋为了让我睡得舒坦一些,帮我脱了外衣,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我披着衣服顺着香气走,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还是煮的鱼汤,闻上去十分鲜香。

他的警觉性明显下降了不少,我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他都没发现,我不得不轻咳了两声。

他猛地回头,站了起来,说道,“天冷,你把衣服穿好。饿了吧,我这儿快弄好了,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徐大夫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若像昨日徐大夫所说阿缜睡一觉就会醒,他们为何还会被扣留在那里?难道是阿缜的病情有了变化,使得徐大夫师徒不得不滞留。孙行秋猜到了我的想法,忙道,“你别担心,我去打听的时候霍校尉已经醒了,翎珂郡主只是设宴款待徐大夫而已,不会随意加害他们的。”

听到阿缜没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我凭空失踪,岂不是惹人怀疑?”

“我看那徐大夫并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他若要为你隐瞒,寻个借口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带去的药引总是真的,更何况,现在你在这儿凭空担心也没有用。”

说话间,锅子里的鱼汤已经沸了,孙行秋转身又去忙了,我杵在那里像是个多余的,便悻悻地回了屋。

他说夷岚珂这几日应该就会回上京,阿缜虽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在上京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我点了点头,默默盘算如何办法。我没车没马,若要靠双脚走去恐怕又是半载数月,更何况我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实在危险。

席间再无他话,尽管我和孙行秋的交谈十分正常,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俩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那里收拾着碗筷,孙行秋坐在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银子本就是你的。”他推到了我的面前,“你上昆稷山时身上带着的百两银票,全在这里分文未少,现在物归原主。”我默默收下,那是父亲当日为我送行,留给我打点的银两,也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点财产。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地契上,孙行秋看起来十分犹豫,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是冯幻以前在上京的旧宅,不是杨牧晨赏的,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一直都没怎么住过人,只在院子里种了些花。空关着也是空着,那地方也很安全,你到上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算了,是我多事,又自作主张,没有考量你的想法……”

我平静地摸着那张地契,那上面还带着孙行秋的体温,“我去住,岂不是鸠占鹊巢?”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说着他便要伸手将地契收回,可我手腕一转,避了过去,将地契纳入了怀中,微微笑了笑,“谢谢孙大哥。”

他的脸色发白,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四十

大概是因为近日东泠的突袭,入夜后的云城街道上没有多少闲逛的人,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各家各院也大门紧闭吹了灯安寝歇息,只有一队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巡逻,铿锵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气氛格外紧张萧肃。我没去睡舒适的大床,而是卷了铺盖窝在阁楼上。木制的窗户不能完全合上,咯吱咯吱作响,漏进来的夜风又劲又凉,刮在脸上生疼。我裹在一股霉味的被子里,透过窗格上破漏的空隙看了整整一晚天上的星月。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我就在一阵阵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宅子静悄悄的,外面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商铺还未开张,也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可我却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塞满了各种刺耳的声音,令我难受得抱着被子埋着头在小阁楼上翻滚了两圈。不管如何躺都难受,我索性爬起来,想要做点事来转移疼痛的感觉。我忍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欲望,扶着墙慢慢从阁楼上走下来。洗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暂时没有那么强烈,我环视了一圈这才察觉孙行秋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着两只扣在一起的碗,还有一张通关的文牒。

掀开一看上面那只倒扣着的,里面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捧着包子,连咀嚼都不敢用力,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破坏这屋子里的安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他还会不会回来。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沉,风冷得刺骨,恐怕要下一场雪。过了晌午,沿街的店铺方才迟迟开了张,街上陆陆续续多了些来往的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敢逗留;徐大夫和他的徒弟还是没有回来,前来看病的病人不得不失意而归;知府老爷的宅子依旧大门紧闭,连门口那两个下人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唯一多的还是那些巡防的士兵,比前几日我初到时还要多。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又怕做得太明显反惹嫌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拦下盘问。

到马厩挑了匹刚成年的精壮小马,我礼乐射御书数虽都习过,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是了若指掌,弓马骑射我便是有心无力。看着这匹不算高又十分温顺的小马,我仍是惴惴不安,抚着它的马鬃,小声念叨了一会儿,希望能得到它的认同。牲畜虽无心智,可也最简单好懂,一捆草料一瓢水,便不会再贪心想要更多。

我置办了些衣食为远行做准备,虽然我家未出事前也算是日进斗金的巨贾,可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是连讨价还价也不会,怀里有了些钱,一拿上那些好衣料好剪裁的成衣便放不下手,虽然比不上我过去,可我也知足了。

办完事,回去时在门口看见有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院门外张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尴尬。她向我搭讪,问我可是住在此处。

“只是借宿在亲朋家中。”我既未否认又未承认。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讪讪地笑称自己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子空关了许久,昨日突然有人的动静,她怕遭了贼,便来瞧瞧。

我含笑不答,她也不好多留,便佯装转身离开,可等我合上门时却仍见她站在远处朝着大门远远张望。

我自是不理,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果然听见有一小队人马匆忙而过的脚步声,在门外“咣咣”砸门,高声吆喝。我早有了准备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正准备将门踢开,见到我时先是一愣,立刻厉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在里面干什么?”

我敞开大门,笑道,“这位军爷说的哪里话,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君子也要吃饭填饱肚子,小人刚刚正在生火做饭,所以出来晚了,还望军爷见谅。”

他带着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烟囱正冒着烟,灶台上一团乱,焦黑的饭菜刚刚出锅,他皱了皱眉,再开口时态度却温和了很多,“这位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道,“小人前几天刚到云城。”

“从何处来?”

“我从容城来。”

“来云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小人抱恙在身,偶尔得知云城徐大夫悬壶济世医术精湛,特来寻访,只是来了几日都没见到大夫,所以便耽搁下来。”

我原本就不强壮,再加上这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纤瘦,他应该是信了,又验了我的文牒,并没有再问下去。

“你与这屋子的原主是和关系?”

“是我的表哥。我连着几日没见到大夫,身上的盘缠不多也不敢投客栈,想到这里还有个亲戚便来他这儿蹭吃蹭喝,没想到我那表哥爱远游,好去常人不能及之地,偶尔回来一趟,这厢刚安顿完我,就又走了,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

我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也不怕被揭穿。这当差的也不是云城口音,应该是近几日从其他地方调拨过来的。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着我叮嘱了一番,大意是最近东泠来犯,要加强守卫,夜里也有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末了还提了一句徐大夫,说他近日出诊,过了今日就会回来,我若明日去他医庐定能见着他。我连忙作揖称谢,送了那些官兵出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士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出口,一旁早前曾来过的妇人正往这边探头张望,我冲她淡淡一笑,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慌忙缩回了脑袋,将家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知道徐大夫明日就能回来,我心里有些高兴,那颗悬了很久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自然再懒得同那村妇计较。

待我再次推开院门时,我穿着新买的漂亮皮袄,牵着一匹小马,背着新置的行李,装满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一包果脯。这模样就像我以前跟阿缜远足郊游竟令我感到有些雀跃。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又变回了原来的鹿鸣,可心里明白有些是再也变不回来了。

我等在城门口,也有些小商小贩在那里早早候着五更开城门。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多了许多。那辆眼熟的马车出现时,我十分平静,默默地目送着他们出城离开,那泼辣的姑娘仍一身戎装骑马领头,好好的没有半点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被扼住脖子时的惊慌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我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竟被自己的指甲磕破。我盯着掌心里细微的伤口,听到旁边的贩夫小声说着可惜。

可惜徐大夫和他的徒弟怕是命不久矣。

“为什么?”另一人好奇地小声问道。

“你道他是替谁看病?上京王府里的贵人!”尽管他试图压低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还是传入了我耳中,“替王府里的贵人看过病却没被招入府,哪里还能留下命来,这病根软肋被拿住一旦宣扬出去可还得了?我们那位知府老爷上赶着巴结郡王爷,做这等事哪会手软?”

我看着那已慢慢关上的城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tbc
Thursday, February 11, 2016 21:52:34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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