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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 又拖到了深夜更新啊╮(╯_╰)╭
9.16 更新修文

五十一

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屋外霍缜刷马的背影。一道屏风隔着,我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轮廓,抬手、转身、弯腰。他的手臂、背脊、胸膛,还有嘴唇、手指……再接着联想下去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那个由淡及浓的吻,遗忘一切放下理智的湿腻纠缠只不过才刚刚结束。

外面洗刷的声音渐渐轻了,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还没等到他走近,我连忙闭上了眼睛装睡。身下的床榻沉了一下,我感到他坐到了我的边上,更是紧张万分,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发现我整个下午都没睡着,光躺在那里偷偷看他了。

额头上忽贴上一片冰凉,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阿缜近在咫尺的眼眉。他正在用手探我的体温,我还来不及说他双手刚沾了水试了也不准,他就俯下身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我们额头相贴,鼻尖也顶在一起,气息纠缠着分不清彼此,唇似有若无地蹭过,又软又烫,我不是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脸,可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坦然与那双眼睛对视,却仍像是要坠入溺死在那片无波无澜的深海之中。

“烧退了。”

我看着他,发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点泛红,镇定之中藏着一丝慌乱,原来他和我一样,所有的坦然都那么勉强,两颗心同样躁动不安。

我意外地生了一场无药可治的病,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却也着实耽误了阿缜那几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那场武试,所以我只能把话往肚里咽。三天转眼即逝,终于到了那天。我早上早早起来,想要给他煮个鸡蛋。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了进去,接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少爷,这样煮不熟。”

他穿在身上的袍子敞着前襟,露出一片肉色,脚上只穿好了一只鞋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我笑了起来,走过去帮他把衣服系好,“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他握着我的手,道,“你身体还没养好。”

他几乎什么都不让我做,只要乖乖在床上休息就行,可他不知这久了自然也变成了种煎熬。我瞪他,“女人坐月子也没这样的。”

他一听立刻就脸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都不敢看我了。

为了把鸡蛋煮熟,我都快把水给煮干了,冲完凉水塞到阿缜手上又被他推了回来,“你吃。”

我气急,“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个鸡蛋而已,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其实我现在说这话挺没底气,毕竟我的钱都当作盘缠用得差不多了,在这只出不进的情况之下自然只能勒紧腰带过日子,这些鸡蛋算是现在的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放进了自己怀里。

阿缜不愿我跟去,所以我只能在他离开之后再悄悄出门。今天的武试现场比之前那场还要热闹也不用担心会被台上的阿缜发现,因为来得迟,我只能在人群里拼了命往前挤。被踩了好几脚,才终于占了个好位置,挤得我气喘吁吁一身大汗。

台上忽然有号角声传来,只见一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围着虎皮裙率先登场,还是上次那个被阿缜遗忘在比武现场的对手。他在台中立定,活动了下筋骨,手臂和上身虬实的肌肉令我咋舌,这家伙鼻孔喷着气,像头蛮牛一样。我踮起脚伸长脖子,终于看见阿缜从后面走了出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看着阿缜走到面前,明显面露不屑,低声叱道,“今日怎么不临阵脱逃了?你若识相,还是早点投降,拳脚无眼,免得伤了你这张俊脸,我可不想得罪郡主。”

他的声音不轻,台下离得近的人都听得真切,惹得一众人哄笑。不少人知道阿缜的身份,上京城中盛传翎珂郡主早就属意于他,想要招他为婿,这场武试只不过是想要为他攒个名声罢了。我气急,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混蛋大喊,阿缜才不是怕你不跟你比,阿缜是为了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睛瞧清楚了,是我!他是我的!

阿缜显然不会理会这等无聊的挑衅,他甚至都没有瞧对手一眼,目光随意地往台下一扫,然后落在了我所处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连忙往旁边人身后躲了躲,幸好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淡然自若地无视身遭鼎沸的人声。

那辆明黄色车辇姗姗来迟,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赐了平身之后,我朝那高座上的人望了一眼。西津之主着绣金龙的黑袍,没戴冠冕,侧躺在那儿,乍一眼竟有些放浪形骸。他似乎心情不佳,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比武开始。

台下的武士们吹响号角,西津的狼旗在风中招展,最后一场殿前武试终于正式开始。

可一文官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上了比武场,朝高座一跪,“监察御史禄察乙越有本要奏。”

“禄察大人还是明日早朝……”一旁其他文武面露难色地小声提醒道。

“臣有本要奏!请陛下取消霍缜武试的资格!宣布柯察庆为武状元!”

那位御史头一扬,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背脊板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天生当御史言官的料。

只是他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这身正是重孝在身的打扮。

“霍缜于武试途中擅自离开,理应重罚,陛下仁慈赦免了他的不敬之罪,可从没有因为考生缺席而重考之先例。臣知陛下惜才爱才之心,可此例不可开,为将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是个忠心事主的还好,若是个目无尊上的人,岂不是引火自焚?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收了第二个孙行秋啊!”

这番话说得人屏气凝神心有戚戚,我在心中大骂这个突然跳出来横插一脚的御史,忧心忡忡地看着台上的阿缜。只见他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求饶,可我越看越觉得他委屈,看得我心疼极了,索性不要考这劳什子的武试了,总好过要在千万人面前受指责。

高座上的人站了起来,那玄色的龙袍曳在地上,他站在高不可攀的台阶上,身形挺拔,有千钧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声音冰冷低沉,“孤已经恩准霍缜可以参加武试,但禄察爱卿说的也有道理,”他顿了顿,转向了霍缜,听不出悲喜地继续道,“今日这场武试,孤准你可以放弃,但若考了没中状元,就治你大不敬之罪,如何?”

阿缜没有半点犹豫,跪下道,“小人要考。只是小人有个请求。”

杨牧晨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缜抬起头,道,“若小人中了状元,还请陛下能赦免鹿鸣流放之罪,重审他藏匿逃犯之案。”


五十二

我怔怔地看着阿缜的背影,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场合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请求。我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他面对杨牧晨毫无惧色,可我却不行,我知道那个像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象征着什么。我想要冲上前将我的阿缜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挡在前面的人犹如一座座僵硬冰冷的墓碑。

杨牧晨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在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不动如山。

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和鹿鸣是什么关系?”

阿缜抬着头,毫无半点犹疑地答道,“愿为他不计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涌上了胸膛,也想要尽数交付于他。我拼命地拨开人群想要冲上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胳膊制住,我刚病了一场挣扎了几下就几近脱力,一回头就连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鸣,于是狠狠地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嘶——你不要命了吗?!”我在极端激动的情绪下还激烈地反抗着,最后勉强镇定下来看清了来人,崇翘生起气来就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力气也极大,一点儿也不像红楼里那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倌人。他的手往我嘴上又用力按了一把,“你别出声也别吵别闹我就松开,答应就点点头。”

我的脸被他掐得有点酸疼,只能顺从地点头,他松了手之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揉着被我咬出牙印的手,一边皱着眉对我道,“鹿公子在平反昭雪之前,仍是身负重罪之人!你这样跑出去,霍缜岂不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窝藏之罪?”他指着那个御史,“瞧见没?那个大名鼎鼎的禄察乙越也在,难不成要让他再告霍缜一状吗?我知道你是怕他有危险,可他愿意为你冒险,绝不是想要你和他一起陷于险境。”

我不知是因为听他说完这些话,还是刚才那场缠斗,我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站在那里垂下了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半天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一介男儿身,纵使有泼天的血海深仇却也只能躲在人后,你们一个个都告诫我要忍耐、要等待良机,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重要的人为我挡在身前,代替我陷入险境甚至受到伤害……”

崇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松开了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又何尝不晓得……看着自己重要的人以身涉险,无论是不是为了我……”

我心乱如麻,回过头看向武试台上,阿缜已经起身,目光同我打了个对穿,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竟是在安抚我。陛下显然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禄察乙越的脸色凝重,往那里一跪,言之凿凿,“陛下,武试是为国家选拔栋梁,岂可作赌儿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牧晨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有有眼力劲的官员赶紧凑上前道,“禄察御史也知这是为国选拔栋梁。若要深究起来,霍缜已有校尉之职在身,更没参加过地方上的考试,本就不能参加武试。陛下念他救了翎珂郡主、应对东泠突袭有功格外恩典,正是因为现在乃非常时期,与东泠的战事一触即发。伽戎人生性豪放不拘小节,选拔任命有能者居之,当然不是尔等成天只会读些《源律》这类迂腐死板之书然后纸上谈兵的酸儒能够理解。”

禄察乙越闻言脸色愈发黑沉,“微臣虽非圣贤,就连《源律》也只读到一知半解,可也知道这天地之间有其运转之轨迹,我等凡人亦有规则必须遵守。国有法可依,人有律可循,方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岂可任性而为?冯平章生前曾……”

“够了。”陛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像是完全不想听到别人提起冯幻这个名字。任谁都能看出龙颜不悦,就算禄察乙越再敢于直言切谏,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冲撞陛下。

“孤意已决。”

杨牧晨转身,徒留一个决绝的背影,裹在黑金龙袍里的男人扬着高傲的头颅走向高台,看起来顶天立地不会屈服,却意外地显出一丝寂寞孤独的味道。

一阵鼓声之后,武试正式开始,阿缜那个对手看上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刻意地绷紧身体,那身裸露在外的腱子肉看起来嚣张又有力,他捏紧拳头,就连场下都听得到骨头咯吱声,威胁的意图十分明显。倒是阿缜,站在那里像是个没事人似的,着实叫人捏把汗。

突然,那个壮汉猛地拔拳袭来,他庞大的身形竟丝毫不影响他的矫健,只能听见一道劲风呼啸而过,而阿缜却只是侧身让过,那一拳蹭着他的脸划过,他竟没有任何防御或者攻击的意图。那人岂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拳落空第二拳便紧紧跟上,这次冲着他的胸口而去,阿缜只能向后退去,几乎完全被对手压制。

我急出一身冷汗,从小到大阿缜从不轻易动手,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恃勇斗狠的人,不会主动攻击别人,我并不担心他会赢不了、拿不回这个武状元,可就怕他受到一点伤害。

对方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嚣张,反而在阿缜次次躲闪之后变得谨慎了起来,还用言语激他,“早知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不如你此刻求饶认输,免得这张俊俏的小脸儿破了相!”阿缜并没有多少反应,仍旧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他的挑衅就像是小石头落进深井中连声回响都听不见,就连场下观战的人群都跟着急躁起来。

对手的攻击变得越来越凶狠,而阿缜却仍旧一味躲避。几回合之后,旁人愈发困惑,而我却明白了阿缜的意图,心中微微诧异。与阿缜重逢后的这短短几日里,我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又欣喜又忐忑。可此时此刻容不得我纠结多想,台上形势鲜明,阿缜像是毫无还手之力,招架不住对方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赶紧认输吧!”“是啊,看起来确实不行啊!”“上次临阵脱逃实际上是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吧!”现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多,尽管还克制着,但都开始蠢蠢欲动。听着这些话,我的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再看那壮汉的脸开始泛红,大汗淋漓,出拳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突然,阿缜不再退让,因为他已无路可退。但那只拳头再无前进一寸的可能,阿缜一掌截下,我只看见对方的脸色在刹那间就起了变化。

“上次失约是我不对,让你十招。”阿缜声音沉沉,他截住拳头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以守为攻向对方推去。

那一掌看似软绵无力,但那人却一脸惊骇,只听一声明显的骨头迸裂声,那只过度施力以致极限的手臂便被卸了全部的气力,而下一刻,阿缜的拳头便已随风而至。


五十三

尽管有时霍缜会显得过分安静,但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这一点却成为了他这场获胜的关键。十招之后再出手,对方战意虽盛,但也难免会露出破绽。

那人伤了一只手,虽有心再战却已无力回天。阿缜一旦出手就绝不会轻易停下来,对方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甚至连避都避不过。金锣未响,但胜负已分。

下一轮比兵器,阿缜挑了杆长枪,那人抡着一把大刀,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衬着一脸痛苦的惨白。

“你要认输吗?”阿缜看着他问道。

那大汉瞬间暴怒,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刀劈向了阿缜。

“你的阿缜赢定了。”崇翘忽然笑着说道,“先不说那人手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他也不是霍缜的对手。”我眯了眯眼,台上的阿缜一杆长枪犹如蛟龙出海气势凌人,我知他会些拳脚,学过长枪,摔跤打架是在行,昆稷山一战之后人人夸他勇猛,但不知竟如此厉害,想来这大半年他在军营里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磨炼的。

“在前线军队偶有战事,都需要以命相搏,性命攸关的事情岂可偷懒懈怠?那个人怎么同他相比?”我望向台上两人火热的对战轻声言道,可声音却透着骄傲自豪。

阿缜虽然占尽了上风,但对手不仅强壮也足够骁勇,而且刀法娴熟,没有七、八年的功底是不会在即使一只手完全使不出力的状态下依旧没有流露出明显败迹的,若说上一轮阿缜赢得轻松,这一轮恐怕不会有崇翘说的那么容易。场面一度胶着,那大汉已输了一轮,又伤了手,这一轮恐怕是要豁出去了,只听他大叫了一声,一刀劈上了长枪,阿缜竟被他震退了数步。

“呵!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如此奸猾狡诈,若不是我一时大意让你偷袭得逞,你上一轮岂会胜得那么轻松?我看这一轮该认输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阿缜刚刚稳住脚步,手中长枪便是一抖,身形快似鬼魅,那杆银枪宛若游龙直直刺向对方胸腹罩门。他竟痛下杀手,这令我始料未及,我很少见到他如此凶狠乖戾的这一面,一时竟生出了些恍惚,想起了那日他单骑来昆稷山救我,一人独战狼群,若他骨子里没有这点狠戾,我和他哪里还能活到今日。我和他一起长大、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可今日我竟不敢说自己对他最为了解。

只是一个短暂的分神,台上已然分出了胜负,长枪的银制枪头直抵那人喉头,对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满头满脸的冷汗,可谁又知道,台下的我远比他更为紧张,只怕阿缜忘乎所以,枪杆再往前前进半寸夺了人性命。直等到他慢慢收回了枪,我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手心竟被自己掐破了皮。

突然,那人一声暴喝,一刀劈向了毫无防备的霍缜!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唯独以为胜负已定已经转过身的阿缜没有察觉。血的鲜红色从我眼前的各个角落喷涌而出,迅速驱走了所有色彩,占据了我全部感官。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我却仿佛拥有了停滞的能力,能清楚地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如何狰狞,那把刀是如何落向阿缜的肩膀,如何切开皮肉,鲜血又是如何涌出。

之后阿缜将枪刺穿对方肩胛,将那个健硕的身体牢牢钉在木柱之上,都像是我妄想出的后续,真实的是我眼前一幕幕仍是刚才阿缜被劈中那一刀时喷溅出的血。

崇翘扶着我,一遍遍在我耳边呼喊,终于令我稍稍回过了点神。

“别怕,霍缜只是受了点伤,御医已经为他包扎了,他没事的……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张开嘴“啊啊”了两声,却突然发现我竟无法发声。崇翘立刻就察觉出了异常,强硬地将我从人群中拽出,他试着同我说话,甚至掰开我的嘴,他变得格外的急躁,最后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喊,“说话!你说话啊!”

可我却仍旧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他不得不放弃,目光中带着绝望慢慢松开了手。

“听说你要和宋大人联手。”

他来这里绝不会是对武试有什么兴趣,对此我心知肚明。我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想清楚。宋大人他并不像你所想那样……”崇翘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我来只是想……我也不知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总之,你要自己多留个心眼,宋珉是真的想帮你,他是真心的。”

我心里一清二楚。几次接触下来,我发现宋大人似有更深的谋划,而我急于报仇,早就被他相中,变成了一枚棋子。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面前我显得多么天真可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与虎谋皮,我没有办法告诉霍缜或者其他什么人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专门等着我、就算我知道也不想爬出来的陷阱。可我万万没想到崇翘居然早就看穿了我们这场各怀鬼胎的交易,甚至还会来专程提醒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跟你说这些,但你是宋珉最重要的朋友,若你因他父亲而出什么事,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只会是他,我不想看到他再痛苦下去了。我说这些也许你不明白……”

我握住了他的手,以示我明白。情之一字,说来难懂,总能催人做出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可我此时此刻却能与崇翘感同身受,我不再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我只知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深爱着他的情郎。他惊慌无措,唐突冒失,但这一切都源于他对宋珉的感情。

他的些许惊诧转瞬即逝,立刻破涕为笑,他眼中分明带着泪光却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双眼中察觉出真实的笑意。

不远处有车马经过,一个着金铠戴紫金冠的男人骑着大马从我和崇翘的面前经过,他带着队伍从人群中穿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让出了一条路来,原本人声鼎沸的武试现场变得压抑沉静。他朝武场高台走去,看见陛下也只是下了马,拱手道,“臣甲胄在身,不能行礼,请陛下恕罪。”

“孤终于把郡王给盼回来了。”杨牧晨看起来十分高兴,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急于同对方分享,但语气古怪,“武试也已结束,霍缜赢了。”

我在人群之中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宁察郡王那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侧脸。


五十四

我同崇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拒绝了他要送我回去的好意,独自一人回家等去了皇宫的阿缜。我也想跟着他们去看新课武状元骑白马戴红花的游街,看他满楼红袖招却只对我一人笑,可现在的我却只能躲起来,偷偷地看。走累了,双腿像是千斤重,连站都站不动,而血从阿缜的身上流淌出来时那种心悸心慌的感觉再度出现,令我头晕目眩,仿佛被砍了一刀的人是我,失血过多的人也是我。我张大嘴叫了两声,可仍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不知到时见了面要如何同阿缜解释,但此刻相比突然失声我更担心的还是他肩上的伤。

比武一般点到即止,但受伤在所难免,只是这次对手显然是心有不甘才会趁结束的金锣敲响之前阿缜毫无防备时出手伤人。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想阿缜这会儿也该饿了,我该去买只烧鸡、买坛老酒,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庆祝一番。

可我太想见到他,一刻都等不下去。若我是一只无人知道的小鸟,立在宫墙内的枝头,悄悄看他戴上金冠、佩上红花、跨上白马,从那道沉重的朱门内走出来,该是多好。我一边想一边笑,仿佛他就在不远处正朝我而来。

可现实却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将我臆想中的人取而代之。

我识时务地没做任何反抗,他们也十分客气,说叨唠鹿公子了,请鹿公子移步。我提着酒和烧鸡,后头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人,看上去还真像是带着随从上门做客的。我口不能言,他们更没同我说一句话,只把我带去了一间偏僻的小屋软禁了起来。

屋子里的布置装饰倒是精致堂皇,后院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还蓄有一个水池,引山上的活泉,养着几尾锦鲤。我坐在池边,看小鱼儿游得快活,心里猜着“请”我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在屋子里随意的走动,也没有人来管我,看着我的人只是站在门外,令我一时无从分辨这究竟是关着我还是保护我。我原本饿得很,可现在看着凉了的酒和烧鸡却已没有了胃口。床铺被褥都是崭新的,就连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久久地盯着墙上那张弓发呆,对于背后之人没有半点头绪。

天色暗了下来,有个丫鬟来送饭,虽然一言不发,但瞧她那身打扮却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放下碗碟就要走,被我慌忙扯住衣袖,她有些惊慌,拼命摇头以示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我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我不能言”这几个字。她显然是识字的,看着我的眼神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慌张。

饭菜很丰盛,竟都是过去我爱吃的,我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再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张弓,不知该不该往那个人身上猜。饭菜看得出来是用心准备过,可我却没有什么胃口。我满脑子都是阿缜,但又不敢去想阿缜他受着伤,回到家还看到我不在会怎么样,只要一想整个人就会狂躁不安,难受得像是有把刀在割我的心。

我在桌边坐了许久,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帐放了下来,外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在晃动。我想要坐起来,却因为没有进食腹中空空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人听到了声响,慌忙跑了过来,我认出是那个给我送饭来的姑娘,她见我醒了,忙回头大声兴奋地嚷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老头也挤了进来,二话不说抓过我的手搭了会儿脉,命我张嘴瞧了瞧,又在我脖子处按了会儿,一脸困惑地走了。

我听见老头在同外面的人低声说话,那丫鬟捧着一碗粥坐到了我的床边,小声道:“鹿公子,你好歹吃点吧,都饿晕了。”

我想反驳她我不是饿晕的,可那碗燕窝粥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没法同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过不去,吃不下去与不想吃是两回事,我总不能再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能劳烦陌生的姑娘执勺喂我,便自己伸手接了过来,喝了两口,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味道即使过了那么久还是难以忘怀,我一口气喝光了,在那姑娘惊诧的目光中抹了抹嘴把空碗递给了她。

老头似乎是已经说完了,被那丫鬟带了出去。我伸手撩开床帐,看见一个男人正坐在烛光中看着我,我笑了起来,冲他伸出了双手,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裳有些犹豫,可我伸着手很坚持,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走过来同我拥抱了一下。

多年未见,姜慈瘦了许多,他那个胖子的外号恐怕是再也不能叫了。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加上宋珉,我们三个曾经几乎形影不离,好事坏事全都一块儿干过,只是我看上去就很乖巧,宋珉天生油滑,结果最后承担后果的往往都落在了姜慈的头上,被他那个当将军的老爹收拾得好不可怜。他倒是体胖心宽,浑然不在意,哭过疼过照样同我们两个厮混在一起,一点心结都不留。我同他这些年没见,他不仅模样变了许多,就连气质也跟着变了,我倒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和他相处了。

他开口叫了一声“小鹿儿”,就坐在那儿不知再怎么说下去了。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问他过得如何,他低下头有些脸红地回答道,“我很好。我升官了,去年年初成……成亲了。”我眼睛一亮,没想到我们三人之中竟是他最早成家,不过想想宋珉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还有我自己……

我立刻想到了阿缜,忙在姜慈掌心写了个“缜”字,问他阿缜的情况,可他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我有些着急,不知他受伤的情况,他也不知我缘何失踪,若没有我的任何音信,依他的性子,不搅得天翻地覆这事断不能完。从被那两人“请”进这宅子里我就认定,这背后之人绝不会伤害我,那碗燕窝粥还是姜慈乳母的手艺,现在见了他本人无疑落实了我的猜测,可我实在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的事情,”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对我问起的阿缜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说起了我的事情,“你和宋珉一直都很要好,还一起回了容城,可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脸色十分凝重,顿了顿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宁察郡王是个好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把他推了出去。

我的力气不大,但毫无防备的姜慈还是被我推了个踉跄,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和姜慈多年的情谊已经彻底地完了。


五十五

我和姜慈僵持了一会儿,我得庆幸现在无法出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盯着他看,还没看清这张略显陌生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我幼时熟悉的玩伴,却看清了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他身上衣袍纹饰以及里面那若隐若现的武璋军肩章。

姜慈和我们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未来人生的方向。当我们还在逃课嬉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年纪时,就很清楚姜慈终有一天会像他的父亲那样穿上坚硬的铠甲,拿起寒光闪闪的兵刃,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功勋,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选择加入的会是宁察郡王夷岚珣的武璋军。

他的父亲穷苦出身,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孙公卿出身的前朝遗臣们。

我蹭的从床上蹿了起来,光着脚也顾不上穿鞋,朝大门快步跑去,姜慈连忙冲过来挡在了我的身前,他比我高很多,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巨鸟,“鹿鸣,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可我现在不能让你走!有很多朝堂上的事,你根本不明白!陛下忌惮郡王已久,势必会借着这次事情的东风令郡王府不得翻身!狡兔尽走狗烹,前车之鉴如冯相尸首无存,死在东泠哪个角落都不知道,宋谦大人当年不就是因为支持冯相才被陛下削去官位的吗?!你父亲都被牵连,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若夷岚珣也能尸首无存地死在东泠的冰原上我倒是十分乐见其成。

姜慈见我没有反应,以为我已经妥协被他说动了,继续说着那些与我毫无相干的事情,“陛下近几年来越来越暴戾,喜怒无常且不信任任何人,对外连年征伐,苛捐重税强征民兵,这次我们从献城回来,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只有上京仍是一片歌舞升平,陛下还在他一统东川的大梦中。我敢于对你说这些杀头的话,因为这皆是我真心话,若仍由他除去郡王,犹如国之柱石被摧,我大爃……我并不是要为郡王开脱什么,只是容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把事情调查清楚!”

我冷笑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真想问问,若你最后查出真是夷岚珣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又待如何呢?我亲身所历,他令押送我的差拨在去昆稷山的半路要结果我,这哪里还需要调查?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听他说着,“我们还是兄弟,我……”

听到“兄弟”二字我骤然暴怒,一拳打上了他的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去的头没有再转回来,脸颊上立刻就有了青紫的印子。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跌一跤、碰一下身上就会马上出现乌青,我心冷至极,被背叛的感觉令我遍体生寒,我狠狠地推开他,将门拉开,外面一道惊雷落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从黑洞般的天空洒落下来,正逢一场倾盆大雨扑面而来。

姜慈不会让我轻易地离开,暴雨中我毫无章法地攻击着他,他沉默地承受着我的拳脚眼神哀伤,可我同样满腔的悲愤无处可诉,只觉得可怜可悲。他制住了我的双手,我发狠猛踹他,用牙齿咬在他的手臂上,咸腥味在嘴中弥漫开来,我看到有嫣红的血混在雨水中流了下来,可姜慈没有吭一声。

我的攻击没有任何作用,尽管他不会还手,可我不可能将姜慈击倒从这里离开,最后还是被同样筋疲力尽的姜慈拖回了屋里,按在椅子上。我俩浑身都湿透了,坐在那里不一会儿地上就会多一滩水迹。

“我让他们给你烧个热水洗个澡吧。”他柔声说道,口气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多年未见的好友,“对了,大夫说你的嗓子没有大碍,可能是受了惊吓才会失声,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了身,为我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撩开,我痛恨他如此亲昵的举动,不想他再碰我,二话不说直接一拳头上去,这次他躲过了,我抬头冷冷看他,他的眉骨肿得有些高,眼睛充血,脸上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我只觉得又痛快又难受。

他干笑了两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小鹿儿,我没有私心,若非要说有,那也是……那也是我不能让你成为一颗棋子,一颗用完就会被舍弃的棋子。毕竟我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又提那二字,我欲挥拳再打,其实我早就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可就是听不得他再说这个词,仿佛那是对我和他多年情谊的无情嘲讽。

这一拳他没有躲,可我的手却开始疼。他只留下一句还会来看我的话就仓皇地出逃了,门落了锁,我听见了声音。在灯火中端坐良久,抹了一把脸,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被姜慈彻底软禁了起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打扰我,那些看守我的人只会待在门外,从不在我面前出现讨我的嫌。那个丫鬟倒是很乖巧懂事,所有事都能做得熨帖,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她偶尔也会同我说说话,但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还是彼此相顾沉默。姜慈并没有如他所言会来看我,也许他真的来过,只是躲在一旁没叫我发现罢了。

对于姜慈,这几天下来已经足够令我平静乃至接受,无论他做如何的决定、有如何的打算,都已不再重要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像是青葱岁月中倏忽而过的吉光片羽,毕竟我曾真心对待他,他亦真心待过我,对现在的我而言就足够了。可我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是我鹿家的两条人命,我无法强迫他选择,但他同样也不能用情谊来逼迫我。

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霍缜。每晚,我都会被噩梦惊扰,梦见武试场上的那一刀,反反复复,阿缜的血流了一地,他倒在我的怀里,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他说他冷,我只能抱紧他,他再说别的,我却不能回应他。我想要告诉他,我已经不能没有他,恳求他不要离开我,可是在梦里我仍出不了声,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就已经太迟了。

半夜惊醒,眼角微湿,我坐了起来,再也无法入睡。
Friday, April 08, 2016 22:30:26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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