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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爆字数ing……欲哭无泪TUT
9.16 更新修文

六十六

那日最后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而是直接从朝南最舒适的卧房搬进了后院。一屋子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猜来猜去以致流言蜚语四起,可谁也不敢往不好里头猜,互相宽慰着兴许只不过是小小不快,心里想着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各个面上惶惶。阿大阿二两人则是知内情的,一个字都不敢说,一脸恨不得从来都不知晓才好,想要跟着我去后院,却又不敢靠近。谁叫我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那么正经的性子,平时也不同他们怎么亲近,总是客气,如今更是谁也不想见,对谁都冷淡,所以他们都不敢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都别跟着来了,”我最见不得人为难,也见不得他俩一副丧门星的模样,扔下句话给不知所措的阿大和阿二,“我也不缺人伺候,叫我清静清静罢。”

这话一出,果然后院变得十分“清静”。原本服侍二娘的丫头不少,整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可自从我住进来后,就全都被打发走了,换来两个手脚麻利但为人沉闷老实的,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我知这必然都是阿缜的安排,可他本人我则是从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同霍缜闹别扭的意思。虽然他叫我不要再说下去的那一刻我确实非常震惊,但那种震惊并不是源自他不再对我盲目地听命服从,而是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这种出离的愤怒并不是第一次产生,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她那个令我最痛恨的姓氏,她的亲大哥毁了我的一切还想要结果我的性命,我激烈的情绪完全情有可原,可现在陛下已经答应要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查明,夷岚珣就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但为什么我对于夷岚氏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我忽然感到十分害怕,那些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占据了上峰。

就算夷岚珣死了,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在油锅里滚过,被碾碎了扔进烂泥里,我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弥补吗?我失去的便已经失去,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双亲活不过来,我额上的金印也不会消失,所有的一切还是现在这狼狈扭曲的样子。

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春风和煦还带着花香的甜味,西津短暂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可我却像是一滩发臭阴冷的黑泥碍眼地待在那里,任凭晾晒,仍驱不走那深藏在内的寒意。

忽然,身边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鸣儿,你怎么不高兴?”

我睁开眼,朝旁边瞥了一眼,结果二娘神色紧张地抓紧怀里给孩子穿的小衣服——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我家开的是布庄,也卖成衣,二娘的针线活儿自然很不错,只是她现在混沌又痴傻,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如以前灵活了,手上被针扎得又红又肿,做出来的小衣服不是把袖子给缝死了就是里料没缝上。尽管如此,她却是十分认真,哪里不对了就拆了重新做,还要用最好最舒服的料子,不让她做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哭闹。我不知她是给谁做的,做来又有什么用,费这么些功夫,看着就叫人难受。我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把那件快完成的衣裳拿过来,那上面还有针,我怕她不小心又扎到自己,可她却像是活见了鬼,完全不认识我似的,在我的手还没碰到她时就立刻惊恐地朝后退去。

“不、不要……不要抢……不要抢我的孩子……”她流露出惊惧万分的表情,与此同时眼睛里竟滚出眼泪来,令我措手不及,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我同她一向都不怎么亲近,这会儿只能生硬地安慰了她两句,自然不见效。我下意识地逃避,遂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去,却不料又被她抓住衣角。

她的表情怯怯的,就像过去她面对我时常常会表现出来的模样。

我心头一软,问道,“认得我是谁吗?”

“孩、孩儿……我的……”她望着我,嘴里颠三倒四说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词。她举起手里快要完成的小衣服,语焉不详地说道,“鸣儿,给鸣儿。”

我低头细看,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正轻抚过衣服上绣着的一只白色小鹿,那只鹿儿除了颜色稍稍有些怪异之外,体态优雅十分美丽,形态状貌栩栩如生。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可她却像是不依不饶,又念叨了起来,“鸣儿……鸣儿要白色的鹿儿……我的……我的孩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便紧紧抓住那只绣得精巧的白色小鹿,双眼有些鼓胀的酸涩感。

“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却再也不敢看她了。

“不要难过了……”她不知道我的局促和震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不要……鸣儿,不要不高兴……娘重新给你做……”

“我没有……”那个字眼像针一样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有不高兴。”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要送给你的孩儿吗?他在哪里?”

她浑浊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但目光却极其温柔,令我完全没有了躲避下去的能力。她突然反扣住了我的手,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开始失声痛哭。

“鸣儿……鸣儿……被抱走了……夫人……呜呜呜……”

从哽咽到恸哭,她越哭越伤心,像是被抢走了稀世的珍宝,哭到最后竟喘不过气来,我连忙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靠着我的肩,眼泪汹涌,不一会儿,我肩膀那处的衣料颜色便染成了深色。那温热的泪水洇了进来,烫痛了我的皮肤,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尚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

人老了,就像树一样,茂盛的枝叶都掉光了,变得又枯又干,慢慢萎缩,最后在某个冬天彻底死去。靠着我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她哭累了又很快昏睡过去,我低头看了一眼她满头华发和脸上干枯褶皱的肌肤,很难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

阿缜正站在后院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先是微微一怔便立刻走了过来。

我把靠着我的二娘抱进了屋里的大床上,为她盖了层薄毯,又唤了丫头仔细照看她,阿缜一直默默跟着我,寸步不离。

“你早就知道了吗?”我看着她,问身后的阿缜。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走出房门突然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挣脱不得,他的手臂铁钳似的将我锁得死死的,我又气又急,又不想吵到屋里的人,只能咬着牙,压低了声,恨恨说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放开我!”

他仍是沉默,手臂趋于收紧,勒得我两肋生疼,还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抽动了两下鼻子,算是无声的回答。


六十七

这个木讷迟钝的人唯独对于我的事情会格外敏感,憋了这么多天,却还是昏了头。我几乎可以料定必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了这么个无赖的昏招。我对他这一行径火冒三丈,怒道,“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他一颤果然立刻松了手,我连看都不看他,迈开大步只想快速离开此地,这回他越过我拦住了去路,却是不敢再触碰我了。我刚要再次发作,却见得他眼圈发黑,脸上难得显出如此明显的倦容,我那些痛骂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又像是哑了火,全都咽了回去。

他眼中血丝明显,还透着焦虑,却讷讷地张着嘴什么话都不会说,只会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霍缜,我认识你十多年,可今日却只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你!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亲密无间可以足够坦诚,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人,却不曾想,你竟然也会瞒着我,而且还是……”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跟着有些哽咽,我是真气到伤心了,遍体生寒,就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浑身上下有内及外说不出的难受。

“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他脸色苍白,小声地说道,“不要生气了。”

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足以颠覆我这十几年来早已形成的认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阿缜,我怕我们会争吵,会失控地将那些我难以独自承受的情绪全都倾泻出来迫使他同我一起分担。事实上,我真正害怕的不仅仅是他开始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因此有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有些失魂落魄,霍缜早已对我如此重要。情可以令人生,可以叫人死,亦可以使人患得患失,面目全非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没有生气。”我试图平静地说道。

他对我的脾性了解得很透彻,顿时紧张了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我眼睛像是有些不适,痛苦地闭了起来,像是只要他不在跟前,我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语,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你也寻不到时机告诉我你要和郡主见面?”

他立刻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仿佛如临大敌,再开口时竟还有些结巴,“我从没有偷偷瞒着你和郡主见面。”

我心里无比唾弃自己,可这个问题确实困扰着我这些日子,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而他的回答立时就叫我心头舒畅了许多。

他见我不答,那张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急得满头大汗,“没、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骗你。她有送过两次信笺给我,我都没有去……”他来不及思忖,直接抱住了我,却手脚僵硬虚虚地揽着我,脸有点红红地说,“我已经有你了。”

我那颗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悲喜交加。他总是习惯沉默,从不会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令我欣喜不已,可我竟从中凭空生出一丝疑问,不知他会不会是在骗我。

我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阿缜压根就不是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是如此脆弱,若在从前,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我竟连他这番难能可贵的剖白都会生疑。狂喜与甜蜜也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我强装镇定地抬起头直视他,紧盯着他的双唇,无比害怕从那张嘴中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来。

他拉起我的手,“陛下赐的宅子已经修整完毕,少爷可愿随我去看看?”

事实上,我内心已经对此极为抵触,可骨子里对霍缜的依赖以及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还是令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跟着他走了。走过的小巷、路过的店家都越来越熟悉,都说近乡情怯,我忽然有些害怕,猜到了阿缜要带我去的目的地便站住不肯再往前面走了。他也不急,陪着我站在熟悉中带着陌生的街道上。

那条我阔别三年多曾经日日都要经过的街。

其实上京的那处鹿宅也不过是我家众多大宅的一处罢了,可对我而言意义却有些不同。来到上京之前的幼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所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都烙上了上京奢华艳丽的鲜明印记,就算我是一棵移栽来的树,也是在这里生长、发芽,就算我再如何不喜这地方,也难以否认,我早在这里留下了一半的心魂。

阿缜也不催我,只是紧紧地牵着我。

“走吧。”我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来,既然都已到了这里,我又如何回得了头。阿缜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侧。

一进入原来的那扇大门,我就有些暗暗吃惊,穿过前院,我一间间的屋子看,家具摆设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园里种的花竟还是当年种的那些。我当然知道这些不可能在三年里得以如此精心的保存与呵护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那这些日子以来阿缜每日早出晚归便都是在重新布置这些吗?

我快步跑进了自己原来的那间卧房,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屋子里熏着我惯用的安神香,案头摆着我常看的书,就连毛笔和墨都是旧的。这令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不过只是刚刚离开又回来了而已。

我轻轻缓缓地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脆弱的梦境中,手指拂过书桌、床架,还有那张我小憩时的软塌,就连垫子都还是原来那个绣着金牡丹的。

“缺了一些书。”阿缜见我在书桌便徘徊,有些遗憾地说道,“少爷看的书很杂,我读书少,总是记不住。”

“够了……”我眼睛有些酸涩,眼前也被水气氤氲得模糊,“这些已经够了……”

“除此之外,阿缜再无任何隐瞒……”

我心中说不上来是何滋味,酸甜苦辣调到了一处继而塞满我整颗心。他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俩像是被遗弃在这梦境中的孤儿,只有彼此。我闭上眼,似是有泪珠从眼角滚落,打湿了他的前襟。

“够了,谢谢你阿缜。”


六十八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原来的鹿宅。虽然之前的地方也很好,可到底还是不如故居令我有温馨的归属感。至于我和阿缜之间那点误会也早已烟消云散,和好如初了。那群丫头又开始叽叽喳喳,一扫之前府上沉闷,我见到好几次她们簇拥着阿宇,催他说些我们以前的旧事,令这傻小子一下子备受关注好不得意。

阿缜虽是一张冷面不怒而威,对着外人总是面无表情,可相处久了,那些丫头小厮们各个都不怕他,“阿缜哥”、“缜哥”叫得十分亲切,大胆的还敢调笑两句,倒是见了我,拘谨规矩了很多,只是我近来心情实在不错,也不怎么计较他们这些放肆、没大没小的言语了。

阿缜现在被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谓风头正盛。他先是凭空冒出来夺了武状元,众人还没摸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他就又带来了长得与冯幻相像的我在朝堂上搅成一团乱,所以对他猜测观望的很多,但打探消息、存着拉拢心思的更多。起先我为此十分担心,怕他应付不来官场上的那些心计,幸好他那副外表不是容易亲近的,少言寡语反而教人以为他城府很深,禁军里虽然也派别林立,可到底都是些习武之人,相比之下,心思也稍显单纯,所以日子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平稳。

尽管这次乔迁之举不足为外人道,但因为阿缜的缘故,还是难免惹来瞩目,有人摸到了门道,立刻提着东西上门贺喜。以往阿宇都能将人打发走,可这回我却见他急匆匆地朝前院跑了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书,他都来不及进屋,隔着窗子就对我喊,“少爷!宋三公子来了!”

我想都没想,便反问道,“哪个宋三公子?”

阿宇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啊呀!就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啊!你难道把他也给忘了?”

“宋珉?”我一惊,虽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人却已经从软塌上跳了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冲出屋子推开迎上来的阿宇就往前厅跑。

光着脚踩过石板,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在意,阿宇不知道,我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他。当我赶到前厅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只留给我一个侧脸,轮廓看着有些清癯,少了些神采飞扬。

他听见动静放下了茶盏,扭过头看到了我,盯着我的脚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子放兄,别来无恙?”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不用看也知自己现在是何模样,必是头发松散,衣衫不整,还光着一双脚,没有个见客的正形。我有些羞愧,既为自己此刻仪容,也为他曾不顾自身安危在陛下及百官面前为我仗义执言、讨个公道。尽管我们相识很长时间,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我内心却觉得自己与他不算十分亲厚。我只是一个商人之子,却被父亲送进了充满达官显贵的贵门学堂,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令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巴结奉承我那些出身显赫的同窗,反而很少与他人来往,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宋珉与姜慈二人与我还能称得上是关系不错,那还多是他二人主动。我自问对待宋珉颇多敷衍,碍于情面过多而非真的喜欢同他交友。事实上,我觉得他为人轻浮,口舌油滑,令人招架不住。同我是完完全全相反的性子。

“别来无恙。”我轻声说道,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没有任何调笑我的意思,竟只是又打量了我一番,口吻真挚,“我亦觉得你现在应该是过得不错的,看来确实如此,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我默然不语。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我流放期间的事情,我其实并不介意他询问这些。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困窘,说出了来意,“我只是来看看你,子放,再来同我喝杯茶吧。”

我赶紧命人重新泡一壶碧螺春,穿上追过来的阿宇给我提着的鞋,坐到了他的对面。

“崇翘呢?”我没什么话说,既然他无意,再提起旧事已无必要,不如说点眼前的。

宋珉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崇翘,有些讶异,但那至多也只有短短一瞬。他低着头随意地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儿,淡淡道,“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能出来走动之后,他也没来找我。”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动作姿态依然潇洒,可我却从那平淡中读出了几分落寞。我忍不住问道,“那你没去找过他吗?”

他微微一愣,紧接着便猛咂了一口茶,被热茶烫了嘴,眼角有些微红,口齿不清地说道,“为何要我去找他?又不是以前他出不了红楼,凭什么……”

我担忧地看着他,道,“你慢一点。”

他咳了两声,终于平复了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转而一笑,还是以前那风流倜傥、洒脱随性的笑容,“随他去吧,我也有自己的消遣,他来了也不一定见得到我。子放日后可有何打算?还想要回太学院的话也并非难事……”

我摇了摇头,经过这么多事,我对读书入仕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学堂里先生讲的那些孔孟之道还不如冯幻旧居里的那些数量庞大又有有趣批注和笔记的杂书吸引我。虽然现在我住了过来,可那边的屋子我也常差人去打扫,自己为求静心也会去那里坐坐。倒是宋珉,他是宋尚书之子,父兄对他也寄有厚望,只是经过此事会令他仕途添阻。宁察郡王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宋家在朝堂上的处境恐怕并不会太好,否则宋尚书也不会称病不上朝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对此我无以为报。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既不爱当官,也不喜欢做生意,可我鹿家现在却连一间店铺都没留下。到底是我祖上产业,不能就这么败了,怕百年之后鹿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停顿了一下,道,“若有必要,尽管开口。”

他此言如有一股热泉涌出将我一颗心熨得滚烫,我不由眼眶一热,道,“你也是。”

宋珉笑了一下,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微微探过头来,举止十分放浪地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啊呀,子放这是终于肯同我交心了?若早知如此便可赢得子放的心,我就不该白白做那么多年无用功,唉唉。”他连叹了两声,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斜睨着他,道,“你老是这样,别人可分不清你是否是真心。”

他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子放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就行了。”

我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轻咳了一声,道,“我只知道你再不离我远点,可就要倒霉了。”


六十九

宋珉闻言扭了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霍缜,眨了眨眼睛,又扭回来看我,接着一把搂过我的肩,小声问道,“子放,你不会真的同他……”他略作停顿,语气中有些难以启齿的意味,“晚上睡一张床,做了那种要挨板子的事?”

似乎确有那么一桩罪名,可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见我默认面露菜色,仿佛难以置信,“子放你同我一样,只是玩乐吧?你以后可还要娶妻生子的,你们鹿家可就只有你一根独苗了。”

“玩乐?”我微微一怔,看着宋珉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在秦楼楚馆四处留情,对谁都像是捧出十二分的喜爱,实际不过是戏弄别人真心的手段,对他而言可能不过是一场关于情爱的游戏。我不知为何,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为崇翘有些不忿,出言呛了他一句,“我和你不同,我自然是认真的。感情岂可用于玩乐?我和他都是真心实意对待对方的。至于娶妻生子,”我瞄了一眼霍缜,横了横心,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全盘托出,“他若不负我,我必也不负他。”

宋珉猛地松开手,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喃喃道,“这万万不可,若你爹娘还在,岂容你这般胡来?”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这怎么叫胡来?我是逃过死劫的人,早就想明白了,人生匆匆不过沧海一瞬,怎么过也不过几十年,娶妻生子延续血脉是一种过法,寻一个相爱交心的人相伴也是一种过法,他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我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同他一起过?”宋珉步步后退,我步步向前,对于他的惊慌失措我视而不见,追问道,“若你遇到一个十分喜欢的人,难道不想同他度过余生吗?万事有造化因缘,能不能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只问你,你想不想?”

宋珉脸色惨白,我知道他心中必然已经心乱如麻,无法作答,可每个人心里都一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亲自送他出门,阿缜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宋珉有些神游方外,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像他这样流连花丛却片叶不沾的公子哥原本应该对我这番话不屑才对,如此反应实有古怪,我隐隐觉得应该是我说中他的心事了。

目送宋珉的身影在巷尾消失,一回身,就见阿缜盯着我目光深邃,我想他肯定已经听到我同宋珉的那些话了,脸不由有些发热,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瞧他,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边说边低头往回走,他只是慢慢跟在了我后面,随我一起回了屋,道,“没去禁军营。”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结果,他却没有回答。我察觉出异样,停下了脚步,发现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又追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霍缜这才松了口,“前几月,陛下屯兵苍那关为报东泠偷袭之仇,两方对峙数月来,边境摩擦频繁,但没有爆发大的冲突,伤亡也不严重。可是,今日八百里加急传来,苍那关突然失守了。”

我一惊,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苍那关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乃我西津屏障,若被敌人攻破,便如门户大开任人宰割,所以一直以来都囤有重兵把守严防。整个西津都还记得当年冯幻智取苍那关,生擒陵氏皇族,这才奠定了新朝的故事。可这才短短几年,固若金汤的苍那关竟能被那个一直以国力孱弱、险些被西津收入版图的东泠攻破?难道他们东泠也出了个像冯幻那样翻云覆雨的人物?还是他们东泠人可以插上翅膀越过重重阻碍飞过来不成?若不是今日说出这话的人是阿缜,换作别人,我必然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要说突然也不算突然。云城里早就混进了很多细作,有传闻守苍那关的易阳军叛国了,”他目色沉沉,看着我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听说是孙行秋带领唆使的。”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门反驳道,“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孙行秋不是那种人!”

“这次有死里逃生的云城知府的证言……”

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阿缜的任何话,我摇着头,打断了阿缜,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绝对不可能。虽然我同他相处时间尚短,可他的为人却毫无造作,更别说会反叛朝廷了,这当真是个笑话!”

我见阿缜不言不语,忍不住抓住了他的双臂,有些迫切地问他,想要从他那里也得到肯定,“阿缜,你是见过孙行秋的,难道你也认为他是一个会通敌卖国之人吗?他与陛下之间不仅仅是君臣,也曾是朋友。陛下虽出重金悬赏举国通缉,却并没有真正想要过他的命,只是以为冯幻还活着,孙行秋是知情人,想要逼他出来而已!”

阿缜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却慢慢地暗了下去,“少爷又如何知道这些?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这次事实就在眼前,加之人证证词,恐怕陛下震怒之下,是真要孙行秋的命了。”

阿缜的话才是理智的,而我只是不断地用我的情绪和感受来证明孙行秋的清白。对此我颓然无力地放弃再开口,而是站在那里独自难过。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我有些发热的眼角,顺势抱住我,轻轻抚着我的背,道,“少爷也不用太担心,清者自清。”

我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阿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我抱紧。

“宁察郡王……”我轻声地说道,心里却已经一片澄明。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他的门生、党羽上书劝谏陛下要求撤销宁察郡王的禁足之令,派去容城查案的也始终没有进展……”

我冷笑一声,“我早该想到,只要他的人还在朝中,他的妹妹还是妃子,他就永远不会倒,我家这种惨事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动得了他分毫?我也算高兴了几天。”

“少爷……”

“他会重掌兵权吗?”

阿缜点了点头,“也许,陛下还没有决定。谁也不知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另有打算。可无论怎么办,这场仗终难避免。可我担心的是连军衣都点不齐,士兵们都还穿着前几年冬天发的厚重棉衣,更糟的是粮草短缺……”

我听到霍缜长叹了一声,从他的怀里仰起了头,他的双眼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望了过去,却只看见一片碧蓝澄澈。


七十

战火虽还没有从边关蔓延过来,但人心已然惶惶。街上的店铺大多还在照常经营,但不少都挂出了铺面出售的牌子,细问之下,都是掌柜准备卖了店拖家带口回乡去了。我怀里最后那一点父亲留给我的银票换回来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那间城门大街上的珍宝店。那块胡杨木的隶书招牌已经换了下来,里面已经完全拆空,空空荡荡得令我已经回想不起来前几个月刚刚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也想不起来它原本最初的模样。

“少爷。”我循声回头,只见阿缜扛着一块我家的老招牌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现在就挂上去吗?还是要先烧香拜神?”

我上前为他擦擦那一头的汗,道,“挂上去吧,我没这么多讲究。”

他身手越来越不错,可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牢牢地盯着他的动作就怕他有个万一从高处摔下来,所以招牌有没有挂歪我还真没特别仔细地瞧。倒是阿缜对此特别在意,爬上爬下好几次,势必要将那块招牌摆放得端端正正。

“‘昌仪布庄’……”有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我家的招牌,念出了我老祖宗的名讳,我心头思绪万千,也不知列祖列宗泉下若有知,可否稍稍原谅我这没出息又累及家业的不肖子孙。

“你瞧瞧,那人是不是武状元郎?挂招牌的那个。”

“得了,你可见过状元郎替人挂招牌?”

“这样好样貌好身量见过都不会忘,我肯定不会认错。再说了,换了别人,飞黄腾达后自然是不会,可霍大人不一样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妇人正在小声交谈,可我离她俩挺近,所以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进了我的耳朵里。

只听一人问对方有何不同,另一人答,“霍大人有情有义,听说以前这鹿家的少东家救过他的命,多少年前的事了,结果后来他出事霍大人为他伸张正义,还不惜得罪宁察郡王呢。”

我笑了,这哪儿跟哪儿,不知我那点事情都被市井传成什么样了。

“哎呀,这么说来霍大人可真是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不仅生得俊朗,还有大好前程,依我看他和宁察郡王府的翎珂郡主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呢……”

我黑着一张脸冲着阿缜喊道,“成了,成了。挂个招牌没完没了了。”

阿缜这才停下来,他从上面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搔搔后脑勺,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脸上却露出了十分无辜的表情,轻轻地握了一下我掩在衣袖里的手指。他小动作十分掩人耳目,若是特别不注意根本不会有人知晓,可我却因此而心跳大乱。其实从一开始阿缜过来,围着看的人就不少,显然其中有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他自己倒是毫无自觉,我原先也是不在意的,总觉得我和阿缜正大光明,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可我却十分不乐意他们盯着我的阿缜,仿佛自己一块私藏的美玉被别人发现了,光瞧光议论还不够,恨不得想要抢到手里看个仔细。

我转过身,露出个笑脸,冲围观的人高声喊道,“承蒙各位街坊邻里关照,小店今日算是重新开张,掌柜虽然换了个年轻的,可招牌还是老的,东西也和原来一样。下月初八正式经营,这段日子半卖半送,还请各位多多照拂。”

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般傻的人在这当口开布庄。城外烽火连天,如此光景还有谁会裁新布做新衣?我自然对重开布庄有些犹豫,我也就能勉强看个账本,对做生意是一窍不通,就怕开了没几天便倒了。倒是阿缜宽慰我,总不能每天都担心这仗会不会打过来,无论如何,我们自己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忙碌了大半天已近黄昏,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这还没到正式开张,我就已经累得半死。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缜紧张地问道。我摇了摇头,道,“我在想到时候要请几个帮工,给多少月钱。”

阿缜道,“还是原来那帮老伙计,比原来多一成的工钱。东家以前没有亏待过他们,他们很乐意回来,有些回了老家的,我也找了些机灵的学徒顶上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阿缜,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顶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会好起来的,会和原来一样的好。”

我点了点头,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成的事,从几乎没有一点变化的鹿宅,再到他拿来的我家的老招牌,他根本一直都坚持着终有一日我这个流放昆稷山不知生死的人会回来。他尽他一切的力量,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轨迹上,而我直到今日才意识到在这背后他所做的远远比我看到的、想到的要多得多。

“这棉到线再织成布,还要扎染晾晒,要有经验丰富的熟手。”

“那我……我又只能做半吊子什么也不会的大少爷了。”我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是因为不高兴,“我要怎么办才好,阿缜。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抓住了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了。我俩就这样拉着手准备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男人骑着马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们。他可能已经来了很久,人群散去他都没有离开。他还是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紫袍,戴着玉冠,目光落在我俩相牵的手上,半晌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直视我们。

“不知羞耻。”

阿缜握住我的手骤然一紧,腿已经朝前迈出了一步,可我却在他前头先开了口,“我俩是光明正大的,不知有何好羞耻的?总好过有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做些蝇营狗苟的害人勾当。”

“哼,”他看了看刚挂上去的招牌,冷笑一声,“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却想着要我的命了。看看,这是真打算扎了根同我斗到底了。”

“郡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在虎口下讨生活罢了,就算我的命再怎么贱,也是父精母血所化、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岂是郡王殿下说要就得给的?”

他微微一怔,小声咕哝道,“真倒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我不是冯幻。”我再次声明,“这世上不少人年纪不大,可都老眼昏花了。”

我能感觉到阿缜扭头的动作,他在看我。不止是他,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并非逞一时爽快,而是我慢慢体会到这世上有强大、有弱小,但永远不会有最强与最弱,这些都不过只是暂时的、相对的。

我曾经觉得他一手遮天不可一世,即使现在,他骑在马上我站在地上,可他再也不能仅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捻死我。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留下两个字,“等着。”

夷岚珣拉紧缰绳,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阿缜,有些凶狠地喝道,“离我妹妹远点!”接着,一夹马肚,头也不会地走了。
Thursday, May 26, 2016 22:01:27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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