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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BE~

 二十五 朝如青丝暮成雪 临安风雨几时休
    
  吴邪第一次抽烟是在两天前。
  他不顾王盟的反对,照例每天都去潘鑫记喝茶,只是不再坐在二楼的老位置,手中还多了一杆烟。
  向来热闹的茶楼,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大堂,几个伙计靠在那里打着瞌睡,老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吴邪坐在大堂的正中央,一手执烟,一手端着茶杯,听着台上那位从北平逃难来的姓徐的说书人讲着故事。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人讲的故事也挺有趣的,故事里明朝那位发丘中郎将和少爷一起盗掘陵墓,从相识到相知,一生命途坎坷却始终站在彼此身边。他喝着茶,看着那人唾沫横飞的滑稽样子,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
  “啪!”那人一敲扇子,道:“那少爷千里相劝能否令对方回心转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吴邪微微叹了口气,故事就快完了,那人却还是留了一个悬念,他茶也喝的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准备明天再来听结尾。忽然,那说书人唤住了他,一脸堆笑地说道:“小三爷,今儿个是我在临安最后一日了,明天我也要去后方了。”
  吴邪一愣,感情对方是告诉他要是想听结局就得跟着他去重庆是吗?这般想来,只觉他鼻旁那颗大痣越看越令人生厌,吴邪冷着脸,不悦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去重庆,你这故事有头没尾的,岂不是故意叫我闹心?”
  “不敢,不敢。”那人鞠了个躬,连忙道,“我可大致告诉你结局。”
  “那少爷追上发丘官了?”
  “追上了。”见吴邪面露喜色,他接着道,“不过,他却并没有跟着少爷回去?”
  “为什么?”吴邪疑惑不解,“那少爷不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了吗?何苦再给彼此徒留遗憾?”
  那人摇了摇头,“发丘官自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有些人,他不得不保护。”
  吴邪叹了口气,道:“你就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那说书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小三爷,我只是个说书人,你只是个看戏人,我怎可妄改分离,你又何必入戏太深?”
  见吴邪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再次笑了笑,背起竹箱迈开步子跨出了潘鑫记茶楼。
  那偌大的茶楼里,如今便只剩下吴邪一人,那件银狐大氅的下摆垂在地上,内里的墨色长衫领口和袖口都铺着鹅绒并用金线缝边,领口处还绣着一朵小雏菊,与胸口盛开着的那团墨菊暗纹交相辉映。他站在那里,环顾着四周,这才发现,如今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有些脚步不稳,那烟也遗忘在了桌上,一步一步地跨出大门。一抬头,只见天是灰蒙蒙的,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北风呼啸着席卷着整座城池。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南京失守,从那些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一场疯狂的屠杀正在金陵的城乡大肆进行。亡国的言论如今更是甚嚣尘上,这仿佛是场永无天日的劫难。
  他如失魂一般,路过他最初那间老店铺,如今也已易主,铺门紧闭,只有那门前的青阶上似还有十年前闷油瓶倒在那里留下的血迹,透过大门,似还有那眉目如新的少年慵懒的躺在贵妃榻上。他慢慢地踱步在孤山路上,望着那西湖冰封的湖水一派好风景。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他没有带伞,却没有半点着急回家的意思。他沿着空无一人的白堤,默默地走着,直到尽头看着那断桥残雪,如诗如画的景,回头再看,这一路走来的脚印却早已被雪掩盖。
  什么也没有留下。
  物是人非。
  眼泪忽然就止不住的流下,他发现,他生长了二十七年的临安竟是那么美,竟是如此让他舍不得。他哭着蹲下了身子,一身如雪的衣裳隐在了风雪之中。
  忽的,头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王盟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竟也跟着红了眼眶。
  吴邪坐在空荡荡的吴家大宅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了,王盟端上了茶果,见他盯着解雨臣留给他的第二个锦囊,怔怔地出神。他低声唤了一句,问道:“少爷,表少爷给你出了个什么主意?”
  吴邪一愣,微微笑了笑,两三下把那纸条给撕了,“没什么,只是这次不能听他的,我绝对不会离开临安的。”
  “少爷,其实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不要讲。”吴邪出言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瞥了他一眼,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去重庆,或者南下暂时避一避,总比待在临安等死强啊。”王盟一下子有些激动,身子都有些发抖。
  吴邪平静的摇了摇头:“没有用的,王盟。”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天空怔怔地出神,“逃到哪里都还是中国的土地,无论再安全的城市,也会变成下一个临安。”
  “那我们去南洋,或者跟着表少爷去美国。”王盟不死心,倔强地辩解道。
  吴邪微微笑着回过头,逆着光,王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发丝末梢在阳光下像是染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整个人像是发着光模糊了整个轮廓。有一瞬间,王盟甚至会感觉他就好像要融在这片阳光里了。
  “王盟,就算去到别的国家,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的血可以改变吗?你可以遗忘毫不担忧这里发生的一切吗?难道我们就不是亡国奴了?”他顿了顿,王盟能感觉到他似乎别过了头,“你看,雪都停了。”
  顺着他的目光,王盟也望向了屋外,雪停了,却已近黄昏。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轰鸣声突然响彻城市的上空。王盟紧张地把吴邪拉了进来关上门,自己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寒风灌进了屋子里,他打了个喷嚏,人也瞬间清醒了。
  “少爷!我们快点去防空洞!那些飞机……”王盟回过头,发现吴邪拿出了一只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他又惊又喜,“少爷,你想通了?”
  吴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探出窗外,“没事,看上去不是来轰炸的。”他把那包袱塞给了王盟,“你跟了我这么久,到头来,我却不能留什么好东西给你。王盟,我只剩下这些贴身的了,你拿着吧,跟他们一块去重庆。”王盟颤着手拆开了包袱,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二话不说,一撩衣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吴邪的面前:“如果少爷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碰到危险就把主子扔了自个儿跑的那种人,那就一枪打死我吧。”
  “你这是干什么?”吴邪皱着眉,伸手想要扶起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有必要陪着我待在临安。”
  “少爷!”王盟猛地抬起头,“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兄弟了,少爷,求求你,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哽咽着,重重地给吴邪叩着头,吴邪望着他额头已经蹭出了血,有些手足无措。
  “别这样,王盟,你快起来!”王盟不理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摆上,晃个不停。
  吴邪没有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一边想要把他拽起来,一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一听这话,王盟忙抹了一把眼泪,爬了起来,把那个包袱塞进了柜子的最深处,惹得吴邪哭笑啼非。
  “少爷,今天晚上想要吃什么?”他冲着吴邪憨憨地笑了起来。
  “与往常一样就好。”吴邪淡淡地说道。
  王盟应了一声,推开了大门,只见地上全是纸片,他拾了起来,脸一黑,身后的吴邪顺手抽了过去,脸色坦然,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日军的劝降书啊,”他竟微微地笑了起来,“如今还会有人投降吗?金陵的血还在流,谁还会把自己的命放到他们的手上被糟蹋掉。”
  雪初霁,刚新建不久的钱塘江大桥上空无一人,有人排着队列迅速接近。
  “团副,这大桥就这么炸了多可惜啊!”一个小兵拽了拽潘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他话音未落,便得了一记爆栗。
  “闭嘴!没瞧见鬼子兵在桥对岸排着队呐!那个张小哥呢?”
  “张军座还在后面。”
  “妈的,磨磨蹭蹭的,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潘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再去催一把,谁知道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过来。”
  “没有飞机掩护,他们不会这么早过来。”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潘子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转过头,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张起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艹,你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还没打就被你吓死了!”他目光下移,见张起灵衣服鼓鼓囊囊的,皱了皱眉,“穿那么多干什么?怕冷回家歇着去。”
  张起灵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旁的小兵们也不敢说话,都知道潘团副向来脾气不好,还特别喜欢针对张起灵,常常以下犯上专门呛他,可是张起灵却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任由他说。
  “趁现在没人,我们去把桥炸了。总之不能让小鬼子们过桥……”潘子话音未落,张起灵便蹿了出去,潘子大惊,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腿:“你干什么?”
  张起灵回过头,脸色铁青:“炸桥。”
  “这是我们团的事,你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地待在后面帮我们看着。”潘子语气不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一蹙眉,爬了起来,扯他的外衣,便见他胸前绑满了炸药。
  “你这是寻死吗!?”潘子见状破口大骂,“你他妈就不能想想小三爷吗?”说着,他一把扯下了张起灵身上的炸药。
  张起灵眼神一暗,他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临安城,不知道吴邪现在还在不在城中。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缓和:“我去炸。”
  张起灵转过身,默默地摇了摇头:“你暴露在空无一人的桥上,会成为对方的活靶。”
  “他娘的,难道换成你,你就不是活靶了?”
  “比你有把握。”张起灵无视了潘子的脸色,淡淡地说着,推开了他的手,“没有时间了。”
  他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潘子:“我会好好活着,吴邪答应我会等我,我不会让他再空等十年。”
  风呼啸着掠过张起灵清瘦的脸庞,吹起他略长的额发,他站在桥上,背对着临安城方向,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就好像,他的身后站着全世界。
  吴邪。这个名字是一个咒语。
  
  “请不要客气,多多保重。”吴邪站在临安最大的城道上,把一小袋白米塞给了正准备离开临安的人。
  “小三爷,您不走吗?”有人接过米,好心地问道,“您也知道您的身份,守军们听说都撤了,要是小鬼子打进来……”
  吴邪呼出一口气,脸上扯了一个浅浅的笑:“我不想离开我的家。”
  我想在这里等他,因为我答应过他。
  人群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他分完了最后一袋米,回过头,对着一直站在身后愁眉苦脸的王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王盟,都分完了,真好。”
  他环顾四周,一片狼藉、满目疮痍,一个月前大轰炸的痕迹依然醒目到刺痛。他曾经那么美、那么平和的家乡,如今却破碎成了这般模样。
  “大概,就在今天了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突然天边出现一架战机。一架、两架、三架,无数飞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瞬间占据了他头顶的天空,他们所到之处,都会点燃一片火海,方才还宁静的城市,立刻哀鸿遍地。房屋倾倒,土崩地裂,所有人都抱着头四处逃窜,吴邪和王盟躲在一起,看着血流成河,断壁残垣。
  “快!快到这里来!”吴邪突然看到一个小女孩茫然无措地站在街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掉,她似乎在刚才突袭的混乱中和大人走散了。
  小女孩看到了朝自己张开双臂的吴邪,知道那里是安全的,立刻朝他所在的方向飞奔过去。
  忽然大火烧断了一旁的梁柱,房屋的屋顶瞬间掉了下来,地上飞溅起的石块砖头全都砸向了小女孩幼小娇弱的身躯。吴邪见状大惊失色,想都不想地冲了过去,身旁的王盟连拽都拽不住他。
  他跑到跟前才发现哪里还有小女孩的半点影子,全都埋在了尘土之下。吴邪急了,一撩袖子,直接用手去搬那些石块砖头。王盟一见,这还了得,立刻拽住了他,左右看看他的手,道:“少爷,你快去那儿躲起来,我来!”
  吴邪一听直摇头,人命关天,他哪里还顾得了自己的手,急得直嚷嚷:“王盟,你别看我,快救人要紧!”
  他话音未落,只听远处有一声巨响,王盟下意识地将吴邪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吴邪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巨大的爆炸声让他感到一阵阵的耳鸣,半晌都处于失聪的状态。过了一会儿,等这一波攻击过去了,他勉勉强强地推开了王盟,遥遥晃晃地支起了身子,这才发现王盟竟已经昏死过去了。
  吴邪从未如此地感到过惊慌,他拍着王盟的脸,拼命地掐人中,为他按摩心脏,这才让王盟有了一点轻微的反应。这回吴邪不敢再乱来了,他立刻拖着王盟躲进了安全的防空洞内。
  他一身狼狈,他身上上好的锦缎被勾拉得毛了边,衣摆有些地方还被撕破了;手上脸上头发上全是脏兮兮的灰尘,吴邪稍稍整理了一下,便立刻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飞机的轰鸣声和炮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让他感到耳膜疼得受不了,可他却在这些混杂的刺耳的声音中听不到一个人的叫喊。
  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吴邪此时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再精彩激烈的戏文也无法刻画出它半分,不经历过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它的无情与残酷。而当下,自己离战争是那么的近,炮弹在自己的身边炸开,敌机在自己的头顶盘旋,自己美丽的家乡正饱受蹂躏。吴邪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曾经满腔的热血,把战争想象的那么的容易,如今想来这些不过是他这个大少爷在家族羽翼下所看到的被粉饰过的战争,当真是无比天真。而这些年来他得收拾不听话的盘口,负责三叔留下来的烂摊子,他见过不少死亡,也狠下过心肠,他自以为他早已熟悉了这些,不会再惧怕。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些收拾盘口所见过的血、听过的哀嚎、经历过的死亡,都无法与战争相提并论。
  前一天,他还坐在屋子里喝茶,认定国军必将胜利,而此刻,当他这片废墟之中听不到半点人声,身边躺着保护他而不省人事的王盟时,他突然明白,战争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许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基调;赶尽杀绝没有宽容和同情的侵略者;没有人性只有肆意想要侵占的杀戮欲望。
  原来自己所要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是这样一场不能退不能降的战争。
  吴邪突然觉得很害怕。即使在十年前,三叔“死去”留下一个弊病多多的吴家给他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有退路,他还有可以安身立命之所,他所失去的最坏也不过是钱财、财产、生意而已,而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即便拥有这些所有的东西,自己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国奴。而在这一瞬间,他开始想念张起灵。
  所有忍耐的思绪全体绷断了弦,他待在防空洞里,躲着日军的轰炸,即使身边有王盟,可他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种害怕不仅仅是对生命流逝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渐渐的绝望。他隐隐的有一种感觉,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张起灵了。当这种消极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中,他便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不停地颤栗。
  他害怕,他怕极了。
  “别怕。”
  张起灵淡淡地对自己身边颤抖的小士兵说道。
  “不过,这次轰炸说明他们准备发动攻击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潘子起身,对着对岸狠狠地说道,“想要进临安,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话音未落,张起灵便带着炸药又冲了过去。先前几次都相当顺利,这个男人如同鬼魅般矫捷的身影让手下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因为炸毁一座桥所需的炸药他一个人一次不能全部带过去,所以只能分成几次。他刚刚在桥中段放置完炸药,正准备撤退,突然停下了身子,他耳力极佳,远远地便听到履带碾过土石的声音。
  “快!点燃引线!”他转过身冲着潘子他们所在地方大吼道,“他们要过来了!”
  江面上弥漫着一层浅薄的雾气,潘子只听到张起灵的声音传来,咬着牙,大齿几乎要咬碎,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没有动。他甚至已经可以隐隐地听到敌军行动的声音,身边的士兵几次想要点燃引线,都被他按了下去。直等到张起灵到达了安全的地方,他才匆忙下令,可是已经有一支先头部队越过了他们的轰炸。
  张起灵气息依然平稳,看着身后快接近了的日军先锋,脸色阴沉地瞪着潘子:“你拖延军令,必须军法处置!”
  潘子把他一把推到了身后:“那你就给老子好好活着,您张军长的命金贵的很,留着命处置我!”说完,他手一挥,直接带着人冲上前与刚刚杀到的敌军展开正面厮杀。
  “钱塘江大桥被炸断了!”“大桥炸断了!”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伴着天空中不断投掷的弹药重重地敲击在了吴邪的心上,这是最后的折腕,炸毁钱塘江大桥便是宣告杭州不保。
  吴邪忽然变得冷静了下来,他不断地掐着王盟的人中,终于让他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王盟,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王盟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了张嘴。
  吴邪微微笑了笑,就像他以往那般的笑:“你好好在防空洞里待着,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一会儿就回去。”
  王盟的反应立刻激烈了起来,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想要拽吴邪的袖子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吴邪握了握他的手,道:“别担心,外面的轰炸已经停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王盟的手,在王盟的目送中爬出了防空洞,才走几步,便见地上有一大坑,旁边躺着几个姑娘的尸体,看她们的样子,多半是醉风楼里的姑娘,有几个吴邪还看着有些眼熟,也许曾为他弹奏过一支琴曲,也许曾说过一些贴心话陪他打发过时光。她们褪了脂粉,穿上了朴素的衣裳,任谁看了都要为这些正当青春的姑娘们道一声可惜。瞧她们鼓鼓囊囊的行囊,应该也是正准备离开临安。
  就连她们都不想做亡国奴。
  这个世界并没有不公平。它给予你越多,肩上所要负起的责任便也越多。
  吴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朝城门走去。所有人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拼命地逃离这座即将不再属于他们的城市,高喊着,大桥被炸了。
  潘子觉得自己已经杀红了眼,一挺机枪扛在手上,一通扫射。奈何子弹软软绵绵地打在了坦克的铁皮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凹痕,潘子大骂了一声,把剩下的炸药全部绑在了自己的身上,转过身对自己的手下说道:“一会儿等老子到了那铁皮怪物旁边,就对着老子打!这是军令!”
  “团副!”
  “闭嘴!”潘子怒吼了一声,朝着敌军的坦克一路狂奔,即使腿上已经中枪,他也没有丝毫减慢速度。
  “张小哥!”张起灵此时已经退出了近百米,隔着炮火声,他猛然听到潘子撕心裂肺地怒吼,“你他妈给我活着!我们小三爷在等着你呐!”
  接着便是一声巨响,气浪几乎要波及到他们这边,张起灵一怔,挥手停下了撤退。江面的薄雾未散,炮火烟灰却让环境更加糟糕,这时,对面隐隐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张起灵持刀,立在桥头,盯着声源,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能,现在不能让他们进临安。”
  吴邪慢慢地爬上了城墙,看着灰蒙蒙的临安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此刻,他站的那么高,头顶的轰炸机刚刚离去,城市到处冒出滚滚的浓烟。他看着,一幕幕全看在眼里。
  手轻轻抚上了胸口,那里有半枚相片,那是他身上除了衣物外唯一的东西了。
  最值钱了。
  “小哥,你还好吗?”他顿了顿,微微扯了抹笑,“我很好,非常非常好。”
  他毫无征兆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把你的脸划花了,这样至少还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脸上的笑意立刻便褪了,他垂下手,复又握紧了拳。
  “我吴邪啊,真是没出息。”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看着前日还矗立着的钱塘江大桥,如今江面上已空无一物,“不能立马横刀护我山河,可我不想做汉奸也不想死在日本人手上。”
  我是临安,临安是我,我的血肉早就和这座城融在了一起。
  他低下头,没有一个人。也好,实在不想让人看到堂堂临安吴家大少爷摔得七零八碎血流一地。
  只是……
  “对不起。”吴邪轻轻地说出了口。
  对不起,张军座。
  对不起,张起灵。
  对不起,小哥。
  对不起,闷油瓶。
  对不起,那个约定,我想,我没有办法遵守了。对不起,就算你听不到,我还是想要说,对不起。
  不过,你毁约一次,也该让我也毁约一次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我的那个意中人即使万千痛苦穿身而过亦不皱眉,即使失败地跌进泥沼中,他还是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淡淡地说没有关系,所以我总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然而生死离别从来都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我啊,曾经对他说,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了,永远都在一起,说得就好像我们的命运是自己可以说了算似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再是临安城的吴小三爷,他不再是国军的将军,我们只做一对普通人,最好他家就离我家隔着一条巷子,君住巷头,我住巷尾,每日清晨同一时间在早餐摊前相遇,我温柔地浅浅一笑,对他道一声“早”。即使不这么贪心,不是青梅竹马也不错,一南一北相遇在年少的时光,坐在学堂院子的花架下,聊着彼此家乡有趣的事。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们好像都还没有好好地聊过呢,我们之间好像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呢,我都来不及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都来不及补偿你吴家对你的亏欠,我还没有带你去吃遍临安的小吃,我还没有和你再照一张相。
  好遗憾啊。
  遇到你,怎么会那么迟呢?
  吴邪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件厚重的银狐大氅竟在急劲的寒风中翻飞,像只冬日残破的白蝴蝶在做濒死的挣扎。
  他站在城墙头,向前倾了倾身子,身下是他挚爱的国土,依然是他的临安城。
  我啊,还是在临安城等着你回来呐——
  ——“我知道生命很宝贵,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伤心,所以我想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砰——”
  最后一个日本人应声倒下,张起灵以刀撑地,他早已经浑身脱力,持刀的手臂在不断地颤抖,四周全是尸体,身后早已听不到潘子那支殿后部队的半点声响,可也不见有日本人再追上来。张起灵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像是从血池子里撂起来似的,他颤颤巍巍地踱着步,小心提防着躺在地上诈死的敌人,刚才还人声鼎沸炮火起飞的战场此刻却阒然无声。他听不到半点的声音,即使那些亡魂在不甘哭泣。
  他只看到那个人望着他时清澈的笑,眼睛亮亮的,他说——
  ——“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就算再等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我会在临安等着你回来。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支撑,脑海里却只有一句话一直清晰地重复着——
  吴邪,等我。
  
  1987年的圣诞节。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近十年。街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圣诞装饰,大部分的中国人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节日,只知道是个洋节,平白多了个欢乐的机会罢了。
  杭州城外一座陵园内此时却意外地迎来了唯一一位扫墓的人。没有人会在圣诞夜那天来扫墓。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捧着一簇小雏菊,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摸到了那块墓碑前。
  其实,这是五十年来,他第一次来这里扫墓,可是却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墓碑所在的位置。
  他放好花,点上了三支香,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两根奇长的手指划过照片上那人明媚的笑容,不由得抖了抖。
  “吴邪。”良久,他终于沉着嗓子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你还好吗?”
  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淡淡地接着道:“我很好,非常非常的好。”
  他重复着很多年前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好像躺在里面的人真的听得到似的。
  “这五十年来,你珍贵得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你,可你却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我没有梦到过你一回。”他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像是听不到任何的情绪。
  “吴邪,你没有良心。”
  也许人上了年纪,话会特别的多,而他却一直都在沉默,什么话也不说。
  他的吴邪死了。他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吴邪死了。他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吴邪早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在临安城的城楼上纵身一跃殉城了。
  从此,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了吴邪。
  那个奋不顾身救他的吴邪,那个会为了他拍桌子瞪眼的吴邪,那个嚷着“我和以前不一样”却丝毫没有改变的吴邪,那个说着“我已经等了十年,再等十年也没关系”的吴邪,没了。
  那个爱他,他也爱的吴邪,没了。
  彻底没了,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吴邪了。
  这世上唯一的吴邪。他还能上哪里去找第二个吴邪。
  张起灵闭上眼,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这是他漫长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落泪。
  “吴邪,你看。”他抬起头看着像绸缎一样的蓝色天空,干净的没有一朵白云,他一路过来时看到的是每个人沉浸在节日中的那份喜悦,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祝福声,那一张张热切高兴的笑颜,人流交织的城市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饭馆,那一片繁华的旧城,那些重影交织在他的眼前,那些蓝的、红的、绿的,缤纷的五颜六色却慢慢地褪变成了一幅幅灰白的画面。
  “这个世界多热闹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寂寞?”
  他垂下头,任眼泪肆意地滴落在地上。
  良久,他挂着泪,轻轻放上一只锦囊,那只吴邪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的锦囊,王盟曾把它和那副他二人合作的万里山河图一起交给了自己。锦囊里的纸条已经泛黄,但是他却保存得很好,解雨臣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上面只有三个字,不要死。
  “吴邪,你骗我。”张起灵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
  战争结束了,可是我却再也找到你了。没有人站在临安城外接我回家,我每天都独自一个人,再也没有有趣的事,只有说不完的话。
  其实,也就只有一句话。
  “吴邪,等我。”
  
  
  【全文完】
Saturday, August 17, 2013 11:15:17 AM 【瓶邪】临安一夜听风雨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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