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 笑看九里迎客松 烟渺春来愁煞侬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
吴邪这些年来睡眠很不好,夜里常常睡不着,总是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宿。有时好不容易入眠,也总是在丑时前后就醒了,往后便怎么也睡不着。昨晚两人在那两句简短的对话结束后便再没说过一句,他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面,灯熄灭了,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些什么,屋里安静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吴邪只能感受到自己格外强烈的心跳,一击一击,他以为这大概又是个不眠夜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仅没有再做奇怪的梦,而且还一觉睡到了天明。
吴邪起床时,看见外面日光照进来,自己也不由得一惊,他忙转头用目光去搜寻那个人,只见他身上仍穿着昨晚的那件衣裳,正闭着眼靠在桌边,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他一直都这样坐着没有去睡吗?吴邪一边想着一边取下自己衣架上那件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薄袄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对方的身上。
简简单单的洗漱之后,吴邪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紧接着,桌边那人霍然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那男子动若脱兔,翻身便从椅子上跃起,未及眨眼,便已到了门边,他用两根奇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了一条门缝,左右瞧个仔细,不见有人,便掩上房门,转身打量起了这间屋子。昨天夜里昏暗,不能细瞧,更何况当时一门心思都挂在了那位吴家小太爷身上,虽说是救了他,但仍是敌友难辨,更何况拜堂时那一出,也够是惊心动魄的了。
这屋子的摆设看上去普通低调,细看之下,却有着隐隐的贵气。家什的用料都是极考究的,对这方面他虽然不懂,倒也能看出这吴家必有殷实厚重的家底。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柜子抽屉都没上锁,心中不由生疑。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就算是普通人家,也巴不得给柜子加上几层的锁,谁也不敢如此掉以轻心地中门大开,怕是这位吴家少爷对自家的护院太过信任。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尽管有些好奇,可是对方如此大方地像是随时欢迎他来翻柜子似的,倒叫他失了兴趣。
忽然,他的目光被书桌上一叠厚厚的书所吸引了,那些硬皮书上都是德文,不过都是一些新思潮的读物,对此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是看到了那堆书下面所压着的一枚相纸的一角罢了。
照相可是个稀罕事,普通人家别说去照一张像,就连那相机也没怎么见过。他抽出那张照片,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照片缺了一半,边角处像是被人撕过似的。他手中拿着的那半张照片上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看身板像是个男人,只是脸被钢笔划烂了,叫人辨不清面目。黑白照片上瞧不清颜色,可是他还是一眼就从板式、肩章样式上认出了这是他们东北军的军服。
如此说来,吴小三爷早年与东北军有过接触。他眯起了眼,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如今的东北军四分五裂,自己几乎已被认定是叛将,如若他与某位东北军的军官私交甚好,那么自己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关系不错为何这张照片上的人会被划花了脸?即便如此,为何吴小三爷也没有丢弃它,而是放在自己能随手拿到却并不显眼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想来这个人与吴小三爷关系颇为复杂。他定定地看着这张照片,忽然有种很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开始撞击,他稳了稳心神,不愿多想,便将照片放回原处,随后又仔细看了看书柜和存放文件的格子,倒也没什么可疑。
手指随意拨着那箱子里的文件,也就是普通的账本,他也看不懂,却在最下面瞅见了一幅画卷。在一堆账簿中埋着画卷想必有些意思,他伸手把那画取了出来,看上去像是随意丢在存放旧账簿的箱子里,可仔细瞧瞧,反而叫他疑窦丛生。
与有些已经积了灰或是被虫蛀了的账簿不一样,这画卷表面不见半点尘埃,画轴是用檀香木制的,轴头用的却是上好的白玉,想来这画主人是极爱惜的,方才用上了好材料来装裱。这反而不同常理,既然爱惜,为何扔在一旁和些不再用的旧账簿搁在一起?
这吴小三爷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正经商人,却在早年就与军政方面的人物有过接触,再加上他的这些细枝末节的怪异举动,令他更为疑心。
他刚要打开瞧瞧是什么画时,门外便响起了解雨臣的声音,他动作极快,两三下便恢复了原样,“噌”地蹿到了门边,静静地听着。
“哟,吴邪,你今儿个起的够早啊,昨晚如何?”解雨臣语带暧昧地笑着,“我念着你两人许久不见了,定要促膝长谈一番,还觉得不到今儿正午你是起不来的。”
“承蒙小九爷惦念,有没有长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吴邪对着鸟笼,一手端着食盆,喂着鸟也不看他,沉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道,“只是没有想到,小九爷这个惊喜着实让我惊了而没半点喜。”
“唉唉,你可别这么说。”解雨臣道,“我可不是有心瞒你。”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个明白?”吴邪终于放下了鸟食盆,转过头,冷冷地盯着他。
解雨臣像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在北平行刺了汪藏海,失败差点被抓,走投无路之时,是我救了他,只是我不能留他太久,北平就那么大,我不可能藏他一辈子,终是要被发现的。刚好他也要去金陵,便想着你们俩也算是故交,你应该不会拒绝,所以就托着你演了这出戏罢了。”
“什么故交,我与他相交不深,别在我面前提以前的事。”吴邪睫毛颤了颤,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说道,“你为何救他?这不像是你的做派。解家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你们之间定有什么交易,别以为什么事儿都能瞒得过我,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解雨臣蹙着眉,仿佛很是委屈,说道:“若我说是为了你,你信是不信?”
吴邪笑意更浓,摇了摇头。
解雨臣笑道:“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吴邪轻哼一声,便不再理他,转过头去逗鸟玩。而解雨臣却并没有走,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开口说道:“事先没有完全告诉你,也是怕你还记着十年前的事,你刚才不也叫我不要提吗?我怎敢事前告诉你,”他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可现在看来,似乎是我多虑了。”
吴邪像是极清淡地应了声:“那倒也不是,只是,如今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路人罢了,那些爱恨我早就忘了。你瞧我这十年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他转过头,看着解雨臣:“就像是一杯茶,即使开头再苦涩,冲泡得久了多了,也就淡了。”
爱恨都淡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隐在门后的男人尽管脸色如常,但心里恐怕是极为震撼的,这算是什么意思?听这两人言语间的意思,难不成自己与这位吴家少主还是旧相识?
解雨臣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看那神态分明就是不信,可他却也没有接话。
忽然,一名吴邪从未见过的小厮跑了进来,见到吴邪,先是鞠了个躬问了一声安,吴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便一溜儿小跑地快步走向解雨臣,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只见解雨臣忽地大笑了起来。
“果然是他。”解雨臣牵着嘴角,目光如炬,“那就叫他瞧不着明天的太阳!”
吴邪看着那小厮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又杀人了。”
“这个人蛰伏在解家已有一段时日了,若不是他,张启山也不会对我和解语花的身份如此断定,还能胸有成竹地上门讨说法。”
“怎么,连你们解家也混进去奸细了?”吴邪挑着眉,戏谑道。
“这种事向来难以提防,只怕你们吴家细作更多。要不要我……”
“等等……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是个正经商人,跟你那套玩意搭不上边,张大佛爷才不会在意我这等小商小贩,就算有家贼,也就是偷偷钱罢了,我也不在乎。”
见解雨臣轻哼了一声,吴邪便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平?”
“你就这么急着要赶大舅子走啊。”解雨臣嗔怪了一声,“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你可差不多一点够了。”
见吴邪笑了,解雨臣道:“临安我自然不会久留,我心中难安,还是亲自压在北平才好,这事完了,也叫我好好舒了口气,昨儿个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一听这话,吴邪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拿下了鸟笼,提在手上,转向他淡淡地说道:“那可真是难为你了,我原想着你做这种事,可是得心应手的。”
解雨臣眯着眼,说道:“好你个吴邪,言语中处处揶揄我,莫不是还在气我?方才不是跟你道过歉了。”
“你这心思,尽落在我言语中了,只念着我是不是在揶揄你,可你倒好好给我拿个主意,这个人,你叫我怎么办才好?你昨儿个是睡了个安稳觉了,只怕来日我可要夜夜都难眠了,你倒也不为我想想。”
“哟。方才是谁说的‘淡了’。”解雨臣冷不丁地回了一句,逮着了机会就要“回敬”他,“我早先便与你说过了,过些日子风声过了,你便送他出临安罢了,若你再做的细些,直接送他去金陵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吴邪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解雨臣见状,忍不住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句:“吴邪,你呀!”
“怎么了?”
解雨臣也不理他,只是况味不明地笑着,转身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留得不明所以的吴邪一人在院子中怔怔地发呆,盯着他渐远的背影,默默地苦笑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吴邪循着声响转过脸,静静地望着那个立在门边的人。
是他。
时隔多年,两个人第一次在阳光下重逢,一如当年十七岁时的少年。他直视着吴邪,两人隔着十步的距离,却也隔着十年的光阴。
那人褪去了红妆,穿着吴邪早前出门时搁在他身旁的长袍,竟如此合身。吴邪心里暗叹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了半天,只得了一句:“早。”
他竟没有半点反应,仍是直愣愣地望着吴邪,像是要把他看穿了才好,忽然问道:“你我原先是不是认得?”
吴邪的额角不自觉地跳了一跳,转过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色,回答道:“你既然忘了,便没有必要再想起来,反正也不是什么愉悦的记忆。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花儿爷想得很周全,过些日子等风声过了,我便叫人送你回金陵。你也不必谢我。我只是还解家的恩情罢了。”
他原本沉默着,突然张口说道:“张起灵。”
“嗯?”吴邪一愣,看向他。
“我叫张起灵。”
“吴邪。”吴邪笑了,清晨的阳光温柔了他的脸庞,打在人身上暖暖的。
吴邪领着张起灵去堂前吃早餐时,着实惊到了王盟。吴邪无视着铁板着脸的王盟,淡淡地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解家的外戚,难得来南方,想多逗留几日;而解语花性子喜静,不可随意去打扰,已经搬到别院去了,自有解家的陪嫁丫头照顾,平日无事不可前去打扰。
听着他细细地安排着,王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批人里面,只有他待在吴家超过十年,也只有他认得现在这位解家的外戚就是张起灵。他恨不得冲上去掐断他的脖子,不对,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他的少爷吴邪,这十年来所过的生活,别人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的,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个人,即使吴邪原谅了他,他也没有办法原谅。
可如今,看着吴邪的脸,淡定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张起灵似的,而那个人竟然也如此的坦然自若,好像十年前自己做的好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倒叫他拿不定主意。
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盟存着心思,自然手中出错。竟给吴邪倒来了他平日最不爱喝的乌龙。可吴邪却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盟哥,你拿错了。”一旁的小厮轻声提醒道,“少爷不吃玫瑰包,那是给小九爷准备的。”
“要命,我这是怎么了。”王盟嘟囔了一句,刚想拿去换,却被吴邪拦了下来。
“不用了,我吃饱了,王盟你陪我走走,这里让他们伺候着就好。”说完也不等王盟答应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王盟忙擦了擦手,低头跟上。
两个人很安静地走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少爷打算怎么做?”王盟突然轻声地询问道。
“过些日子,等风头过了,送他去金陵。”
“就这样?”
“就是这样,”吴邪看了看错愕的王盟,说道,“难不成还留他在临安常住,为他置屋娶妻?”
王盟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偷偷瞥了眼吴邪貌似淡定自若的脸,心里竟生出一丝诧异。毕竟,就连自己这样的外人都无法抑制,更可况当事人。
吴邪见王盟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他失忆了,不记得我了,自然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那又如何?难道忘了,就可以当作没有做过?就算他忘了,难不成我们也都忘了?”
“王盟。”吴邪见他越发激动,出言打断他,“我并不是不想恨他,恨有用吗?三叔能回来吗?我和他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他顿了顿,看着早起的小摊贩们已经支起了炉子,卖力地吹着火,一屉一屉的馒头蒸了出来,香气四溢。如此安稳人生,一时竟叫人忘记年月。
“王盟,去买个杂粮馒头来。”
看着吴邪皱着眉,费劲地咽着馒头,王盟不禁说道:“少爷,别吃这些粗食东西,还是回去用些藕粉,去年的桂花还留有一些,兑着吃是极好的。”
“粗食东西?”吴邪笑了,“我不知道东北三省的人是不是有机会吃到这些‘粗食东西’。若是为了这点粗食东西而卑躬屈膝……”他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王盟失言了。”王盟低下头,轻声说道,“那少爷……”
“所以,于这天下,他没有错。他利用了所有他能够利用的,来阻止这场悲剧,即使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他想着的不过是不想让那片土地上的人,连这样的粗食东西都要向异族跪讨。”吴邪狠狠地嚼着馒头,嘴里很是干涩,他艰难地吞咽着,品着那米面的甜味,“我这个生养下来就不愁吃穿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怨恨他?”
“少爷……”
“我对他推心置腹,引他为知己,为他的抱负拍掌叫好,不顾我三叔的反对,为他筹谋一切,只是可惜,他对我不过是……”吴邪自嘲地轻笑了起来,很坦诚地说道,“与其恨他,不如恨我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如今前尘往事都忘了,岂不是好事,何苦再翻出来,苦苦纠缠一番?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无论爱恨都太累了。
王盟还怔怔地念着他的话,吴邪瞧他那出神的模样,轻笑了起来,赏了他一记爆栗:“我还没有惆怅,你倒先感怀起什么来了。”他顿了顿,说道:“王盟,我想喝水。”
王盟一愣,看着吴邪费力地咽着口水的样子,也笑了起来:“楼外楼就在前面,只是不知早上有没有能喝的。”
“唉,何必如此费事。”吴邪指了指一边的小摊,“还不如尝尝新鲜的豆浆,就算是‘粗食东西’偶尔试试也无妨。”
“少爷说的极是。”
两人吃饱喝足,闲逛了一会儿,正准备往回走,却瞥见一人背后背着个东西,用旧布裹着,看形状,像是一把刀。吴邪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将目光移向那人,心中一惊,脸上便是挂不住的喜色,忙拨开众人,向那人走去。一旁的王盟还在啃着包子,连扯都扯不住,嘴里塞满了食物,喊不出来话,只得紧紧地跟着。
“少……少爷……”王盟好不容易咽了下去,问道,“这是怎么了,见到谁了?”
“刚才那个军官你可见着了?”那个背影只是一转身,就没于人群之中,再寻便已不得。
“未曾见到。只瞅见他背上那东西,怕是有些来历。”
吴邪点了点头,喃喃道:“莫不是我眼花了?”
两人一路走着,还未走近府宅就远远瞧见门口乱作一团,王盟快步走上前,细细询问,紧接着便见他立刻变了脸色,吴邪见状后知道不好,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张……张爷他走了。”
六 芝焚难觅心踪迹 惠叹难敌旧时痕
王盟挨着吴邪压着嗓子说出那句话时,吴邪只觉得自己几乎立刻便气血上涌了。
“这个挨千刀的混蛋!这脾气怎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见吴邪气得跳脚,一旁的家丁都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一贯在他们面前冷静温柔的小三爷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罢了,不管他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仁至义尽了。”话虽如此,吴邪的脸色却是极难看的,他一甩衣袖,蹭蹭地便往大堂里走。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瞧也不瞧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猛喝了一口,接着便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吼了一声:“王盟,我不喝乌龙!这个月的月钱你不想领了吗?!”
从未见吴邪如此动怒,一时间整个吴家上下噤若寒蝉,此刻就连王盟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因平日里吴邪无论对谁说起话来都是柔声柔气的,就算收拾那群鼓噪不听话的手下,至多也只是冷冷地笑着。自从自己跟着他贴身服侍以来,吴邪更是对他照顾有加,从没少爷的架子,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
王盟忙向两旁使了个眼色,那些下人们巴不得快些逃开,生怕又惹了吴邪不快,平时温柔的人生气起来更有威慑力。
“少爷您别气,我这就给您换去。”王盟不敢再多说什么,走上前去,端起了茶碗就准备走,毕竟此时此刻饶是他也不敢轻易琢磨吴邪的心思。
“不必了。”吴邪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虽仍然沉着一张脸,但是显然这些年的经历已经教会他如何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王盟,说道:“拿过来吧。”
王盟递上那茶,突然不知死活地问道:“要不要把张爷给找回来?”
“干吗要去找他回来!”吴邪刚平稳的语气不由得又激扬了起来,“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练练字听听曲呢!对了,小花送来的嫁妆里头有台收音机,是个新鲜玩意,这会儿就拿出来,就现在!”
吴邪窝在房里写了一天的字,一旁开着收音机,伊伊呀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大概他自个儿也多半没有听进去。晚饭时,一干人见他出房门时脸上平静了许多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错,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有人敢再提那个解家的外戚,尽管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小声议论开了,但都被王盟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夜里,王盟端着一碗莲子羹敲进了吴邪的房间,搁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道:“少爷,您的莲子羹。”
吴邪“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翻着店里的账簿。
王盟挨着吴邪低声说了一句,解雨臣早先留了话便匆匆回了北平。吴邪闻言,点了点头,知道解家也是一堆的杂事,他出来这么久必定心中不安。
“你还愣在这儿干吗?”见王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吴邪摘下眼镜问道。
“少爷,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是老样子不会扣吧?”王盟讪笑着问道。
吴邪眯了眯眼,在努力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扣他月钱的事,见他那一张故作镇定的脸,不由得好笑,拿着账簿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我哪次真扣过你钱了?”
王盟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吴邪犹豫了一会儿,颇为谨慎地说道:“听说他的身上还有伤……”
“他那么厉害,那点儿小伤不碍事。”
“据说临安城里最近来了很多日本人……”
“又不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吴邪捏了捏鼻梁,轻声道:“他临走的时候身无分文,似乎只拿了我那件长衫,估计这会儿连饭都还吃不上。”
“说不定,他已经出了临安。”
“这可不一定,我刚派人去城门那儿问过了,说没见着过那样的人,你也知道这些日子进出查的有些紧……”
王盟一愣,立刻明了,偷偷地笑了,低了低头,道:“那咱好人做到底,更可况像您说的,张爷在国军里可是极难得的,不能让他把命留在了临安啊!”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王盟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不过不是我硬要去找他,而是敬佩他刺杀汪藏海的气节,不能让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是是是。”王盟忍着笑意,为吴邪披上一件外衣,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脸。
张起灵早上等吴邪前脚刚走,便换装易容混在了吴家的家丁中跟着出了门。他临走时左思右想,自己是穿着嫁衣来的临安,如今总不能再穿着嫁衣出去,只得“借”了一件吴邪的长衫,对此,他颇为惭愧。
只是甫一跨出吴宅,他就觉得不对劲。凭他的眼力与机敏一眼就能瞧出这吴家的四周都有人在暗中窥视,他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不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本就针对吴家。无论何种情形,一时间都叫他无法离开。他隐在吴家附近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悄悄观察着那些暗哨。
就在这时,他却瞥见吴邪接过王盟递来的馒头,远远望去,那只是普通的吃食。他暗暗惊讶,这个吴邪在短短的一个上午就让他一次一次地推翻了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固有印象。这算什么,一个堂堂的临安城首富在早市上买馒头和豆浆吃?张起灵从十几岁时就在军政商界摸爬滚打,见过太多富豪巨贾,可无一是他这般的,这个吴邪太奇怪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有两个人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吴邪和王盟,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恶意,但是还是让人难以安心。此时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暗哨都是针对吴家或者吴邪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转头出临安直奔金陵也不会给对方带来牵连,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竟然平白生出了些许不安,莫名地有些担心吴邪的安危。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这些年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只需要为自己负责,可如今,他竟然会对一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莫名地生出担忧之情,而他平日里惯有的理智却让他同时又对吴邪充满警惕。
这种矛盾又复杂的感情在他心里快速的蔓延开,他压了压心头紊乱的思绪,告诉自己,这大概是早上听到吴邪与解雨臣对话的缘故。
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自己与吴邪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那样,曾是旧识?如果是,他又为何不承认?
张起灵瞧见吴邪两人往回走直至大门,那王盟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远远地瞧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而那两个盯梢的人也回到了吴家周围的茶摊里,坐在那儿继续盯着。
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暂时不走,只是这个决定一下,张起灵便自己吃了一惊。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为了还吴邪搭救自己的恩情罢了。
张起灵从来都只有一个目标,而且不做多余的事,可这回却似乎破例了。
张起灵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整个全局,直到天黑,盯梢的人换了两班,从这种昼夜不停的行为可见,这些人对吴家、对吴邪的掌控不会有半点懈怠,这也愈发让他不安。
忽然,他看见那些人都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紧张,他一侧身,瞥见从吴家走出很多人来,吴邪领着头,人人手里几乎都提着盏灯,王盟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人群都散了,朝各个方向走去,那星星点点的烛光也渐渐地消失在临安的浓夜之中。
他瞧见吴邪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忙隐到了暗处,但是吴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那些盯梢的人看去。
那些人虽然都穿着平常的衣服,可是这大晚上的在吴家附近的商铺内闲坐总会惹人显眼,吴邪更是个眼明心镜的人,也许白天不会注意,可是晚上必然会发现。
张起灵心中暗叫不好,他皱着眉,半个身子都快出来了,一副随时准备上前帮忙的样子。
可是,吴邪这时却偏偏转过了身,刚好看清了他的位置,他一惊忙缩了回去,可惜有些晚,吴邪已经快步朝他那儿走去了。
盯梢的人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如今不敢跟去,只得继续扮着自己茶客闲人的角色,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吴邪的背影。
吴邪追了上去,走到拐角张起灵方才消失的位置,那条小巷中只剩一团墨色的浓黑。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轻声唤道:“是你吗?你在哪里?我刚才看到你了。”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拖到了一旁,同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捂住了吴邪的嘴,他的身子也被夹了起来。吴邪大惊,开始用尽全力地挣扎,可是那制住他的人似乎力气极大,他完全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吴邪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喝:“别动。”
只一瞬间,吴邪立刻就停止了反抗,他听得出对方的声音,尽管只有两个字。
张起灵温热的鼻息撒在了吴邪的耳边,同时吴邪细软的发丝也扫过了他的脸。在黑暗中,两人无声无息地紧紧贴在了一起。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暗中盯梢的人此时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尽管如此,吴邪依旧可以感受到张起灵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没有半分的减退,他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可是马上张起灵压得更紧了,两个人也贴得越牢了。
吴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个人冰凉的手正捂着自己的嘴,他的那颗心正贴着自己的后背与他一起跳动着。
怎么办?吴邪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三个字。
见他似乎老实了许多,张起灵缓缓地放松了力道,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打算,又隔了一段时间,他才彻底放开了怀里的吴邪。
吴邪转过身,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着,虽然朦胧,但是张起灵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清晰地映在了吴邪的眼中。
“你还好吗?”月华撒在他的身上,如水波在他周身荡开,他轻声地询问着吴邪。
“我很好。”吴邪移开了目光,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四处扫了扫,见周围没有人,便对他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
张起灵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出声,吴邪皱着眉,一把抓起他的手,“此时需得从长计议,如今临安城里多了许多来路不明的日本人,大晚上的城门都关了,你在外面乱走很容易出事的,我知道你厉害,可是……”突然,吴邪没有再说下去,他发现张起灵正靠着墙壁轻轻喘着气,低头一看,发现他胸前竟绽开着一朵血莲,在月光下更显得触目惊心。大概是刚才挟制他时而扯到的伤口。
吴邪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此刻也不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穿过了几条小巷,溜进了自家的大门。
家里只有王盟在守着,见到吴邪带着张起灵进来时大吃了一惊,又见他胸前伤口迸裂血流不止,一时慌了手脚。此时吴邪却显得异常的镇定,亲自扶张起灵回了房,嘱咐王盟外出寻找相熟可靠的大夫,并且要为大夫换装万不可让人瞧出身份。此举无外乎是不想让人瞧出吴家现在有个伤者,至于大夫,多打发点钱财定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吴家大少爷新婚的第二日,吴家忙进忙出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张起灵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躺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霍然睁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同时手刀险险地就要落下,待看清伏在床榻旁的人时,他的手离吴邪的脖子仅有一寸的距离。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卧榻旁酣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已经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望向吴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在临安城可以翻云覆雨的人,掌握着江南古董生意的大批份额,却会在早市上像个普通人一样买早饭吃;一张总是浅笑云淡风轻的脸,但是眉宇间却偶尔会透出些许的落寞与辛酸;他的嘴上会挂着“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那双眼眸却依旧清亮无比。
他对自己似乎是毫不设防的样子。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绝没有想到吴邪昨晚竟然会出来找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王盟端着洗漱用的铜盆走了进来。张起灵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床。
又是一日春光明媚。张起灵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那株广玉兰的花苞正在微风中轻轻摇弋,他闭上眼轻轻嗅着空气,那是一种沁入人心的安宁的味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过上两天这样的日子,不再是四处奔走毫不停歇,而是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片刻安宁。
此时,他的头开始有些隐隐作痛,那种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一点一点的涌出,这种平静的、俗世无扰的感觉似乎以前也曾有过。
“少爷,大夫说只要再换几次药注意别再剧烈地扯动伤口就成了,您也知道张爷他身子骨本就底子好,这些小伤不会有什么大碍的。”王盟一边服侍着吴邪洗漱,一边说道,“我方才瞧他下床那动作可利落了。”
吴邪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过一会儿我就跟他去说,他爱走就走,老子不留他,只是走之前好歹也要通知一声。我又没打算想要一直留着他。”
“是是,只是少爷今儿个咱还得去铺子里收账,要不要……”
“照去!”吴邪扔下手巾,丢下一句话。
吴邪推开门,发现张起灵正坐在院子中,仰着头默默看着天发呆,似乎是听到了些动静,他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平淡无波,就像六月西湖里的水一样。吴邪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见他转过了头去,心里暗骂一声,走上前,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着天,开口道:“你还是在我家养好伤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也不差那么几天。”
张起灵没有回答,依旧望着天,目光平淡如水。
吴邪撇了撇嘴,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幸好自己方才已经准备了许多说辞,保管能够留下他。他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那人不露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声:“好。”
吴邪一惊,低头看他,发现他依然保持着望天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变动,一双眼睛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愫,却让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形状的温和宁静。他知道张起灵,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做一件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十七岁那年初见他时,吴邪就知道,这个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有安宁的一日。
他只有不断向前走,不能回头,因为命运早已将他的退路擦得一干二净,待他回首时,只余一地的空茫。
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步歇一歇呢?他又是否知道,曾经有个人答应过他,会在那里一直等他。可如今,他自己却忘记了。
吴邪突然有些心酸,转身叫上了王盟一道出门。
他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那儿纹丝未动的人稍稍移了目光,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吴邪在自家铺子里待了一个上午,回来那一路上,王盟细说着这些日子的收支,吴邪也只是听着,不作评价,一路一直走到了家门口,只见一个汉子正立在一旁,背对着他们。
“少爷,这位军爷来找您,可就是不愿进去。”守门的小厮一见吴邪和王盟,便哭丧着脸迎了上来,说道。
“这位壮士……”吴邪在后面唤道。
那人转过身来,肤色黝黑,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刀疤,一身精壮的肌肉,冲吴邪嘿嘿地笑着,一抱拳:“小三爷!别来无恙!”
见着那人的脸,吴邪又惊又喜,就连一旁的王盟都忍不住走上前去。
“潘子!你怎么来临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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