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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修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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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失却

张起灵是什么人?威震三界十方的麒麟神君,玉皇大帝张百忍的侄子,有通天的法力、惊人的修为。

尽管是过继的。

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这是一段辛秘。当然,能过继给玉帝,他原先的身份必定不会低。

解语花看着他,手心有些微微出汗。

但当他看向张起灵的时候,却表情冷淡,不慌不忙似是浑然都不在意,“您若来找他叙旧,他现今喝醉了,昏睡不醒,但即使醒着,他也不记得了。你当年看着他跳下诛仙台,应该知道他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但早已记忆全失,法力全散。”

张起灵看着他的眼睛,脑海中闪过那些记忆,犹如一出出令人心碎的折子戏,让人触目惊心。然而,那些情绪终究隔着重重幕布、高高戏台,对他而言,这些记忆中的事犹如折一朵镜中花,揽一弯水中月,虚无缥缈地毫无半点感同身受。

他没有半点情绪的波澜,仿佛那些亲身经历的事与己无关。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他并不愿意同解语花起任何的冲突,尽管在他的记忆里,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行至门口,那株梨树下早已堆满了状如白雪的梨花,他微微一滞,忍不住顿住了脚步。忽地,只听屋内床上那人翻了个身,不老实地蹬了蹬腿,嚅嗫了一句:

“小哥……嗯……别走……”

那句轻声的呢喃犹如一道惊雷,劈开重重帷幕,将那两个人同时定在了原地。解语花不可思议地看向床上的吴邪,仿佛是在确定刚才那句话是他所说。

相比之下,张起灵的脸上非常的平静,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他却能感觉从心脏到手指有一股他无法克制的暖流在轻轻地流淌,那股暖流同时带出了他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起开始慢慢地翻涌。

欣喜若狂。

他折了回来,慢慢地靠近吴邪,这次解语花没有再阻止他,床上那人却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仿佛刚才那瞬间清明的呓语全是他的幻觉。张起灵的心很快地又沉寂了下来,他用目光又一次细细描摹着吴邪那张记忆中非常熟悉的脸,从开辟鸿蒙那时起,他就偷偷地注意过他了,这张脸搅乱过他所有的情绪,令他伤令他悲令他喜令他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情绪的,也是有感情的,而不是那个众人口中无悲无喜无忧无虑的上古神祇。

可这些回忆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却犹如在痛苦地看那些他完全不识字的古籍。他没有办法体会自己当年的那些情绪,他只知道,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情绪。

他的情根被眼前的这个人亲手斩断了。

“我不觉得吴邪想起那些事是好事。”解语花突然开口说道,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张起灵点了点头,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淡淡地说道,“好好待他。”

解语花一愣,还在原地细细揣摩他那四个字的含义,张起灵已经迈开大步离开了吴邪的小院,他走得太快,带起了一阵风,惊起了地上的梨花雪,重有飘落进吴邪的屋内。

解语花转过头,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轻轻张了张嘴,吐出了两个字,“一定。”

如果没有吴邪当年天真又执着的从昆仑取神水坚持浇灌被断定已死的他,如今就不会有站在这里与张起灵针锋相对的解语花,只有一株早已干枯成灰的海棠。

一定。

解语花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狭长的眸子闪着隐隐的决意。

吴邪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壳都快裂开了,这仙酒虽好,果然还是不能贪杯。他刚想起身,忽觉脚边毛绒绒的甚是暖和,他哑然失笑,不动神色地踹了一脚上去,只听“哎哟”一声,一个雪球似的小动物从他被子里滚了出来,翻了两圈,趴在地上不动了。

“元君,我好心帮你暖你被窝,你干嘛踹我!”苏万从毛里探出了小脑袋,一脸委屈的看着吴邪。他抖了抖毛,慢慢地恢复了少年的形象。

“说吧,你又干了什么坏事了?”吴邪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那只小狐狸伪善的假面具,“你每次一犯事就知道跑到我这里来躲起来,快说!不会又是把海棠仙君种的海棠树给啃了吧?”

“不是,不是!”苏万连忙摇头,他昨日还惹了解语花不快,哪里还敢再去招惹那位喜怒无常的花仙,更何况昨天在诛仙台旁,解语花叮嘱过他不准将听到的内容向吴邪透露半分,未免说漏嘴还是不要提他来的好,“只是……我……”

“为何吞吞吐吐?”

苏万还在扭捏,只听院外传来一声声如洪钟的大吼,“那只白毛狐狸跑到哪里去了!反了天了!竟然敢在天上界偷吃胖爷我的鸡!”

苏万一哆嗦,立刻现了原型往吴邪身后一窜,假装自己是一条褥子伏在那里藏起了脑袋和四肢一动也不动,小声哀求道,“元君救救我。”

吴邪被他那模样给逗乐了,刚想取笑他,院外那人竟不请自入,站在了他的门口。

“唉,这位小神仙,可看见一只白毛小狐狸?”

吴邪见他无礼,脸上的笑也不由敛了敛,站起来放下床帐把苏万挡在其中,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朝那个胖子走去,“敢问是哪路大神光临我这偏远的府邸?”

吴邪仅着亵衣,胸膛半露,两条修长的大白腿也若隐若现,春光一片,再看那胖子盯着自己瞧竟似出了神,不由一阵嫌恶,连忙裹紧了衣服,语气也凶巴巴了起来,“问你话呐!你无故私自闯入我府中作何?”

那胖子这时才恍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吴邪,“你不是老十家的那个小天真吗?”

“啥?”吴邪皱起了眉,越瞧那胖子越觉得不似好人,那肚皮比天上任何一个神仙都要大,脸上一摊横肉,看上去就猥琐得很。

那胖子这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移开了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两声,道,“在下饕餮。”

吴邪一愣,真是仙不可貌相,这胖子竟然是五龙子殿下。只得不情不愿地作了个揖,道,“原来是五龙子殿下。失敬失敬。”

“得了吧,别老殿下殿下的,胖爷我不吃那一套,你们偷偷在我背后叫我胖子,我让你们叫了吧,你们又叫我殿下了,多矫情。”胖子瞥了一眼吴邪,问道,“你的名号?”

“啊,小仙思正元君,吴邪。”

“果然是弟媳妇啊。”

“啥?”

“没……没什么……”

“弟媳儿,啊,不对,天真元君有见过一只贼狐狸吗?”

吴邪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弟媳什么天真元君,真想一拳打爆他的肚皮!

“没见过,五殿下还是去别处寻吧,这儿没有!”说完,吴邪向前走了几步,把胖子挡在了门外,然后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嘿!这几百年不见脾气倒长了,以前对我家十弟多温柔啊。”胖子对着光溜溜的门板喃喃自语道。

算了吧,别说弟媳儿了,现在连十弟也没了,见着了也不能打招呼,真他娘的糟心。胖子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地有些惆怅。然而惆怅这种情绪显然不适合他,他略略做了一会儿感慨就觉得肚子又饿了,“白毛狐狸!别让胖爷我逮住你,否则一定把你烤了吃了!”

躲在吴邪被窝里的苏万忍不住抖了一下。他这会儿是欲哭无泪,要知道那大胖子是五龙子殿下,就算拔光他的狐狸毛,他都不敢去动那只鸡一下,可现在已经吃进肚子里了,莫不是还要吐出来还给他不成?就算吐出来,五龙子殿下这会儿也肯定不要了……

吴邪挑开床帘,便见那只瑟瑟发抖的贪吃狐狸,忍不住笑了起来,“早知今日,何必贪吃。”

苏万仰起脸,吸了吸鼻子道,“元君别笑我了。”

吴邪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走去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怎么躲我这儿来了,若告诉你师傅,他定会为你解围。”

这天上界谁不知镜君素来不乐意同众仙往来,旁人见了他也会退避三舍,不去叨扰。

苏万坐了起来,斜了斜眼,眼睛的焦点不知定在了哪儿,但尾巴却将情绪显露无疑,失落地在那里晃来晃去,“师傅一大早就出去了,我想大概又去那个地方了吧。”

吴邪一顿,他事实上同镜君不怎么熟,不知道他竟还有自己的一片桃花源,还是连苏万都不能入的。苏万顿了顿,接着道,“虽说如果问师傅他一定会说,还会笑嘻嘻地告诉你,但我不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不想师傅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我宁愿好奇也不想探究。”

吴邪叹了口气,道,“我换件衣裳,送你回去罢。想来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

两人甫一出门,还没出小院,只见一个大胖子大喝一声从旁蹦了出来,拦住了去路,瞪着苏万,“啊呀呀,好你个小天真,果然骗胖爷我,幸好没听你的话,否则今日就逮不到这只贪吃的狐狸了!”言罢,他就要伸出胖手去抓苏万,吓得苏万只往吴邪身后躲,眼神哀哀戚戚,显得无辜又可怜。

吴邪疼他,连忙挡下胖子,道,“五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苏万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是你生的?”

吴邪一愣,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五殿下说笑了,我看上去是能生出孩子的吗?”他转身想拉苏万,没想到那小子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撒手,吴邪叹了口气只得由他去,对着胖子装傻充愣,“方才小仙言语间也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切勿介怀。”

苏万眼眉和他一样柔和,可他越着急否认,反让胖子郑重其事地眯了眯眼,看了看苏万,又看了看吴邪,他在两人脸上来回扫来扫去,见吴邪护他护得紧心下却是一动,自言自语道,“难道吴邪原型是只狐狸?公狐狸也能下崽?没听十弟说过呀。”

“罢了,要我不追究也无妨,现在我肚子饿了,天真你要是能让我吃饱,我就放过他。”胖子索性不再去纠结这些事,于是摸了摸肚子说道。

“你!你不能吃元君!”苏万躲在吴邪的身后,显然误会了胖子的意思,探出脑袋嚷了一声后又缩了回去,但这一声气势倒不小。

胖子一乐,“本殿下是神,怎么会吃了天真?要吃也要吃你这只小狐狸。”

苏万一听脸色立刻刷白,全然没了刚才那气势,可还嘴硬,“你……你是大神,你……你怎么能和我计较?”

“哈?你这狐狸倒是牙尖嘴利,无理还要搅三分,今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吴邪见他动怒,连忙上前赔上笑脸,架着胖子就往院子里走,讨好地说道,“殿下切勿动怒,动气伤心呐。我这可有比鸡更好吃的美味佳肴,在天界也是极难品尝到的。”他一边说一边挡住了胖子看向苏万的视线,向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把那小狐狸踢得远远的。

苏万知道吴邪这是叫他走的意思,于是揉了揉膝盖,化成一阵风,迅速消失了。

见他一走,吴邪顿时松了口气,可立刻又愁了起来。饕餮贪吃,吴邪真不知道自己方才应承下来的该如何实现。而且天界的神仙以吐纳天地灵气来修为,根本不用吃东西,吴邪早已忘了如何生火做饭,若是请他吃人间的食物,只怕他是看不上,就算他不介意,但人间美食多是杀孽,吴邪已成仙,岂可为了口腹之欲犯了戒。

见他面露难色,知他为难,胖子心如明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你的心绪全摆在了脸上,瞧你那小脸再皱就成包子了。来来来,把你私藏的梨花蜜端上来吧。”

吴邪一惊,“五殿下怎会知道我这儿有自酿的梨花蜜?”

胖子哈哈一笑,“十弟咳咳……是我以前总喜欢往你这儿钻,你常用这酒招待我,很久没喝了,甚是想念。”

吴邪更奇了,“五殿下以前认识我?这还真让我受宠若惊了,小仙成仙不过几百年,五殿下怎么可能会认识小仙?”

胖子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透着一丝慌乱,连连摇头,“没……没什么,我记错了。方才那话元君就当没听过。”他一下子变得客气了起来,再加上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惹得吴邪疑窦丛生。

吴邪神阶低微,府邸又地处偏远,平日里往来亲近的也就是海棠仙君解语花,还有苏万同他师傅,此刻与胖子一同饮酒难免有些局促,再加上之前对他言辞不慎,吴邪更是有如坐针毡之感。不过,几杯花酒下肚,那胖子不由放开了手脚,他本就性格直爽,不会记仇,那大大咧咧自来熟的性格也让吴邪开始放松了下来。

酒过三巡,吴邪在交谈中无意识地几乎把自己的底全给透了个遍,他平时从不多话,也不知怎么的,今日对着这个陌生人竟有想要畅所欲言的冲动。

“天真,就算是帮他,可你这样不好,你用的手段太不好了。”

吴邪似乎已经习惯了胖子对他的称呼,掐头去尾改名换姓地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堵在心口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我怎知他竟会对我动了真心?要是早知道,我断不会用那样的手段伤害他,还害他沉睡了百年。”

“那么你呢?”

“什么?”

吴邪眼神茫茫地看着胖子,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场蟠桃宴始终让他难以释怀。那个人一会儿是麒麟神君一会儿是那个同样叫做张起灵的凡人的脸交替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在左边说“我喜欢你”另一个却在右边说“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爱慕之心”,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而自己一会儿是坐在天界偏远小院里闲度时光的思正元君,一会儿是狠心背叛深爱自己的情人、夺他江山还要他命的那个吴邪。

又或者,他谁也不是,自己也另有身份,在命格星君编纂的另一段爱恨纠葛里沉沦。

这几百年来,他躲在这里清修,就是想要忘记这段凡尘往事。他甚至都不敢去看昏迷不醒的麒麟神君,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那只是自己的任务,换旁人也会是这样做的,自己助他成仙,是桩好事。

“你对他动了真心了?”

吴邪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酒盏险些摔在了地上。幸好胖子已经喝得迷迷糊糊,完全没有留意到吴邪的异样。

“五殿下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我自知身份,且在凡间仍时刻谨记玉帝交由我的任务,怎么会轻易动凡心?”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所以听上去反而格外的清明理智,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一纹的波澜。

谁知胖子大笑,“你之前动过了,这回再动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吴邪一脸惊愕地看着打了个饱嗝但还是觉得有点饿的胖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魂魄为什么会凝聚在海棠花露上,玉帝为什么会给自己这样一个任务让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成仙?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压抑了太久,装聋作哑心平气和了那么久,旁人对他的态度,解语花看着自己充满疼惜的眼神,镜君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嘲讽,他真的很想忽略,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可今日这位陌生的五龙子殿下却一次又一次地逼着他去想、去思考。

为什么这些事,自己却都不知道?

胖子已经跑去吴邪的屋子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梨树下的石桌旁就坐着吴邪一个人,感觉不到风的气息,可梨花还是慢慢悠悠地从树上被吹落,然后飘进了吴邪的酒盏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吴邪,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那涟漪慢慢地向四周扩散,水纹也越来越淡。

——“我不会和宓妃成婚。”

那小小的白色梨花在酒水中打着圈儿,单薄的花瓣承载不了酒液的浸润,终于被彻底地淹没,迅速地沉入底部。

——“遇到你之后,做神仙的日子才不那么无聊。”

胖子从吴邪的屋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梨,吃得汁水四溅。他刚想对吴邪埋怨他屋子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院子里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空荡荡的小院里,石桌上的酒一口未动,里面沉着一枚小小的白梨花。


4 往事(一)

当吴邪站在那一方宝镜前,他才猛然觉察出自己竟身处天宝阁。

天宝阁异常高耸,仰起头以吴邪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它的阁顶。四根矗立着的天柱镇立在四方,每根都是合腰粗细,上面刻画着五彩龙凤,祥云缠绕,每根羽毛都金光闪闪,它们都没有被画上眼睛,但那生动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龙柱上腾飞而起。那些仙界宝物全都高高浮在阁顶,显得格外的渺小,要用仙法飞上去才能拿到。

但是这方宝镜却被单独放置在水晶台上的镜架之中。

镜架精光流转、璀璨夺目,那镜面却是混沌一片,看不清那上面是什么。

负责守卫的天兵天将被吴邪施了个咒都七七八八地歪倒在阁外昏睡不醒。此刻,天宝阁外寂静一片,而内里却有些轻微的窃窃私语,那些宝物全都有灵性,在高处静静地望着吴邪一步步靠近宝镜。

他伸出手,手掌覆在镜面上,并不是冰凉坚硬的触感,而是犹如水纹温柔地在掌心荡开,吴邪闭上了双眼,放空自己的神思,心绪平静安稳,全身都感觉变得很轻,仿佛当日飞仙脱离凡胎的轻盈。那些关于自己的过往却在那一刹那的平和后如洪水般朝他涌来,瞬间将他的神智吞噬地一干二净……

“什么?”吴邪扬起头,诧异地看向金殿上的万仙之主。

“思正元君有什么问题吗?”玉帝的声音不怒而威,面上毫无表情。

“小仙只是一只青鸟,只为西王母娘娘报信传书,法力低微,恐怕难堪重任……”开什么玩笑,给在人间历练的十龙子麒麟殿下设障,自己是有几条命?

谁知玉帝竟叹了口气,“众仙都各司其职,近日空闲的……”

得了,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嫌吴邪在天上太逍遥太自在。

吴邪尴尬地笑了笑,“只怕小仙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实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知帝俊那厮想要叫他儿子尝尝苦头,罚他下凡思过受轮回之苦,谁知麒麟那小子在人间混得风生水起顺风顺水,把他父亲给气得来寻我抱怨了……”玉帝语气仿佛有些无奈,言辞间也透露出与天帝帝俊陛下关系非凡。他忽觉对吴邪说得有些多,连忙咳了两声,脸上恢复了平静,正了正身子,“他现在只是凡人,你虽托了肉身,但仍保留法力,这样对付身为凡人的麒麟应该不成问题。”

吴邪心中冷哼,整他自然是不成问题,可这岂不是同麒麟殿下结下仇怨?麒麟殿下身份高高在上,自己岂敢造次?可眼下玉帝亲口着他下凡设难,他又岂有推辞之理?

只得应下,再谋日后。

吴邪回到自己的小院,烦闷地趴在床上,屁股朝上,把脸埋在云被中狠狠地揉了一把。他方才下了凌霄宝殿,去了一趟天河,隔着天河观察了一下凡间,这往来阡陌全然都是陌生景象,与天上界不同,与他出生长大的昆仑界也不同,他心中自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他偏过头,对着窗台上那株干枯的海棠埋怨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凡间,尽管洪水已退,四方妖兽被斩杀殆尽,凡人们也繁衍生息得非常好,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嘛!”他抱着云被在床上打了个滚,那株海棠没有灵神,是个死物,他曾找百花仙子看过,说是救不活的,可他偏不信,日日用昆仑仙水浇灌它,不过过了几百年仍不见起色,他对那株海棠说话显然是自言自语,不求回应。

事实上,吴邪已经很久没有窥视过人间了,他对人间的印象还停留在女娲娘娘造人那会儿,那时他以原型之姿为她传信。

女娲娘娘觉得很寂寞,所以才会造了那么多凡人来陪伴她。伏羲殿下到底在干什么呢?小青鸟有些八卦,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他飞遍八荒寻找伏羲的沉眠之所。于是,他看尽了人间的一切惨象。滔天的洪水、肆虐的猛兽、心智不开化的凡人,简直是……

总之,吴邪就是不要去人间。

可就算不愿意,吴邪得了令,还是得下凡去。人间谁的权力最大,除了皇帝再无他人,于是吴邪顺着紫薇帝星的指引,投了个帝王胎。

吴邪在人间过了十几年,慢慢开始适应凡人的生活。他少年登基,虽要被那些老顽固辅助大臣们管着,但每日锦衣华服地被服侍着,还能吃到各种人间的食物,与他想象的那个还未开化的荒蛮之地有天壤之别。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神仙身份还有玉帝交待他的任务,翻遍古籍史书学做一个昏君,日思夜想如何整那个十龙子。

知他如今是重臣之子,而且还有将星之相,他便学着史书里的昏君模样,找了个由头,将他父亲一贬再贬,贬到偏远县城去做一个小小知县。生活清苦壮志难酬,心中郁气难抒,不久之后他父亲就郁郁不得志而重病身亡。吴邪每日高床软枕,想象着没了父亲的十龙子殿下现在一定在田间过着辛苦的劳作生活,虽然每日勉强温饱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想要再入仕途,飞黄腾达,恐怕在这等级森严的人间是很难做到的了。自己果然是温柔善良,这样大家太太平平多好。

吴邪到了十八岁,终于得以亲政,他更是过得快活自在,也把这位十龙子殿下给淡淡遗忘了。然而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常在国境滋扰的外族突然大举入侵,做了十几年太平皇帝的吴小仙懵了,凡人是会死的,是会痛苦的,是会有烦恼的,他们分成各种奇奇怪怪的种族、立场,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厮杀。

他们的性命明明是那么的脆弱,却从来都好像不珍惜似的。

吴邪的军队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攻入都城了,吴邪还在宫里吃着葡萄喝着美酒,把一个昏君的角色演的淋漓尽致。他这个凡人身份结束得越快,也就能越快重返天庭。

这些日子里,宫里的人都觉得皇上好像有点发疯,否则怎么敌军压近皇都,皇上却显得喜滋滋的?

宫里的人有些蠢蠢欲动,有些宫人偷偷拿着宫里的东西逃出去,这偌大的皇朝摇摇欲坠仿佛要在一夕之间崩塌离析。然而就在这时,吴邪想要早点回天庭的美梦破碎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员小将竟领兵绕道了攻击了敌军的补给线,就这样把那些外族人给逼退了。战场瞬息万变,不出一个月,军队将入侵者赶出了国境,皇朝竟又恢复了平静。

好烦。还得摆上笑脸召见他。

“臣张起灵,拜见皇上。”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吴邪正咽下酒水,火辣辣地呛了一口,烧痛了自己的喉咙。那人长相清俊、气质偏冷,那张脸白白的,与吴邪常见的那些个糙汉将军有云泥之别。他的语气很冷淡,并没有因为打了胜仗而感到兴奋,而是异常平静地盯着吴邪,直把吴邪盯得发毛,简直怀疑他认得自己。

吴邪坐在高位上,屁股有些坐不住,刻意把那个叫张起灵的支得离自己的位置远一些。

“陛下,张将军这次勤王有功,不知陛下会如何奖赏他?”

吴邪脸上尴尬地笑了笑,看着那个眼眉清冷的张起灵惴惴不安,心里把那个不识趣的老臣给骂了个遍。

“陛下当然应该留张将军在宫中留宿一晚,以示皇恩浩荡、恩宠隆盛。”

众人纷纷附议,而张起灵则抬着头淡淡地看着吴邪,眯了眯眼,也没有任何异议。吴邪这时是骑虎难下,只得顺从群臣的意思,当晚便留了张起灵于宫中借宿以示亲厚,宫中奇珍异宝任他挑选,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要。

吴邪虽有些微醺,但本能地对他心存敬畏,举止在旁人看来有些不自然。偶然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瞧了两眼张起灵,心中腹诽道:这为三界八荒众神女所心驰神往的麒麟殿下也不过如此嘛,虽然长得确实还不错,倒也没传闻所言的那么丰神俊朗。

“那个张将军也累了一天了,来人,快带张将军下去休息,好好伺候着。”吴邪一喝酒就上头,此时已是头痛欲裂,可他仍然不敢忘记张起灵的真实身份,语气还是毕恭毕敬的。他有些受不住,所以没等到回答,就直接爬到龙床上和衣翻滚了起来。

“无妨,为臣者,服侍君王本是道理。”张起灵抬了抬手,对着那群迎上来的宫人们道,“臣在外没有机会服侍皇上,你们退下吧,我来。”

张起灵遣走了服侍的宫人,挑开床帘,看着在床上醉态百出的吴邪无意识摆出的姿势,领口处露出的颀长白净的脖子、有些微微浮着一层淡粉色的脸颊,还有两瓣水润饱满的双唇,刚才即使喝了那么多酒都没有发热的身子此刻却隐隐有火苗在体内乱窜。他那双冷清的眸子暗了暗,上前帮喝得醉醺醺的吴邪宽衣想要把他塞进了被子里,可是吴邪不老实,相当不配合,身子扭动得犹如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张起灵的怀里闹腾。

“陛下为何要亲小人远贤臣贬忠良?”张起灵冷冷地问道,可吴邪却用手摸上了张起灵的俊脸,又揉又捏,对着他傻笑,“嘿嘿,还是没朕俊秀。”

张起灵冷哼了一声,拨开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按在龙床上,吴邪四肢乱舞,身子扭得厉害,张起灵用了十分力气才将他制住,“陛下派我打仗却不给我粮草兵马,不给我援兵……”

“你为什么按着朕,松开!我……我喘不过气了……”吴邪被压制的直翻白眼,神智也清楚了一些,看见张起灵那张放大的俊脸凑在自己面前,而对方健壮精瘦的身体也压在自己的身上,一脸惊恐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你!我不喜欢男人的!”

张起灵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过多的情绪,语气平淡地说道,“微臣从今日起要清君侧,上打昏君,下打佞臣。”

说着,他单手制住吴邪的手,压过头顶,另一只手麻利地剥下了他的裤子,弹出了个白白嫩嫩的屁股。他也不客气,直接啪啪两下,那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显现出了一个鲜红的掌印,那丰腴的臀瓣还跟着轻轻晃了晃。

吴邪的眼圈立刻就红了,皱着鼻子,一脚朝张起灵踹去,“你!你胆子好大!我……我灭你九族!”

“臣早已孤身一人。”张起灵说完,用腿夹住了吴邪的脚,又上了两巴掌。他一点儿也没留手,臀部被扇得火辣辣得疼,吴邪吃痛,很没骨气地一下子哭了出来,咬着嘴唇,忿恨地瞪了他一眼,“那朕就宰了你!”

“陛下自然可以杀我。”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但紧跟着的又是狠狠的一声“啪”。

吴邪“啊”地大声呻吟了起来,看来这张起灵根本就不怕死,就想今日打他一顿。

“可微臣刚刚立了大功,陛下难道要昭告天下您要杀我的理由吗?”

“你威胁朕!”

“臣不敢。”说完,一声响亮的“啪”直接把吴邪打得瘫软在了床上。

“你……你……”吴邪盯着他,额发被汗水黏在了前额,嘴唇被咬得有些发白,有气无力的模样让张起灵的心头跳了跳。

他显然是委屈极了,自己若能选,自然也想做个好皇帝,可他下凡来就是来整张起灵的,而张家一门忠烈,张起灵更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良臣,他若要给他设难,自然就只能扮个昏君的角色。

张起灵见他已然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他也打了五六下,便住了手,直起了身子,高高地冷眼俯视着床上的吴邪。吴邪动了动,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屁股,刚一接触到那里的皮肤便是如火燎原般刺痛,他瞧不见,想来那里一定已是红肿一片。

张起灵眯了眯眼,翻身下床,在柜子里好一阵翻找,终于拿来一只精致的小瓷瓶,也不多说,直接拔了软塞,将那消肿活血的药全倒在了吴邪的屁股上。吴邪一阵痛呼,刚要发作,一双大手便按上了他挺翘的屁股,慢慢地揉搓。

张起灵的力度掌控的非常好,他的手有层淡淡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的缘故,手修长有力,在他劲道十足的揉按下,药酒慢慢渗入肌肤,吴邪感到没刚才那么疼了。

“还疼吗?”

他的声音让吴邪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温柔得与刚才那个施暴的人简直判若两人。但吴邪没有上当,冷哼了一声,这种打一下给粒甜枣的行为只能哄骗三岁的孩童,自己可是上万岁的神仙耶!

“你打都打完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装什么好心?”吴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是标榜自己是忠君爱国的贤臣良将吗?不是要效法那些有打龙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开国老顽固吗?你现在还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强暴我不成?”

张起灵一怔,立刻察觉两人此刻姿势举动颇为暧昧,而吴邪的臀瓣更是被自己握在了手中。他一惊,立刻松了手,站起身背对着吴邪立在了床边。

吴邪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可是屁股一沾床垫就疼得他倒吸冷气。他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裤子,看着张起灵背对自己站着,怒上心头,一脚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过去。

张起灵忽觉背后一股劲风,立刻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一避。吴邪踹了个空,他又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冲有些受不住了,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了,吴邪闭上眼,心里恨不得把张起灵给揿死。谁知,自己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身体没有与冷冰冰的地面接触,而是结结实实地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吴邪睁开眼,一抬头,就对上了张起灵那双平淡如水的双眸,而自己更是被他紧紧地圈在了怀里。

吴邪抖着嘴角,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恨不得直接把他推出去砍了,可一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只得忍下,由着对方把自己抱上床,塞进被子里,然后带着心中难平的忿恨,渐渐入睡。

第二天天明,吴邪一瘸一拐地上了朝,后头跟着沉默不语的张起灵,整个早上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气氛诡秘之极。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太监等了一会儿,无人上前,刚想说退朝,吴邪突然抬起了手,道,“朕今日有件事要宣布。”

说完,他站起身,从那金殿上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来,尽量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行动不便。他走到张起灵面前,突然温柔地淡淡一笑,演得活灵活现,“张将军昨晚与朕秉烛夜谈,说与朕许多为君的道理,令朕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朕还想时刻听到张将军的教诲,故而命张将军为太傅,位列一品。”

“恭喜张将军高升。”众官纷纷贺道。

吴邪得意地看着张起灵,太傅属于三公之列,一品大臣,而张起灵之前只是个五品的小官。这连跳了四级,确实是高升。可事实上,太傅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衔,是个文官之职,这等于是变相削了张起灵手中的兵权,更别提,吴邪年方十八,连皇后都没册立,哪来的太子来给这位太子太傅教导。

张起灵平静地看着吴邪,朝他行礼,“多谢陛下,臣一定会日夜督促陛下。”

吴邪额角乱跳,看他那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就来气,于是一甩衣袖直接就朝后宫走去,小太监连忙宣了退朝,匆匆忙忙地追上了吴邪。

刚走过御花园,便听回廊拐角处有宫女在那里窃窃私语。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只听说今早张将军向陛下道歉,说什么昨晚冒犯了龙体,可陛下整整一个早上都没理他,而且我见陛下走路一拐一拐的,莫非……”

吴邪那对眉立时皱了起来,冷哼了一声,一甩衣袖扭头就走,却瞥见那人正朝自己信步走来,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半寸不移,仿佛那人眼中此刻全无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吴邪怔怔地看着那双明亮漆黑的眸子竟有些出神,喉头痒痒的,心也跳得更快了,等意识到时,那人已经在对自己行礼了。

吴邪假意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局促,问道,“张太傅怎么还出现在宫中?”

“先祖皇帝有旨,太傅得住在宫中偏院别宫,方便教导太子。”一旁的小太监低声提醒道。

刹那间,回廊上万籁俱寂,吴邪只觉得心如死灰,心中默默悲泣,恨不得立时飞回昆仑,做他那无忧无虑的小青鸟,却不见那低头行礼的男人嘴角那一抹无声的淡淡笑意。


5 往事(二)

尽管吴邪过了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但是张太傅却再也没有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只是吴邪每日晨昏定省,都被那人时刻督促。

天还蒙蒙亮,张起灵就跑来他的寝宫逼他起床,教他舞刀,说是要强身健体。

张起灵入宫不可佩戴兵刃,所以他以树枝代替,耐心地示范招式动作。清晨的空气微冷弥漫着浓重的晨雾,婉转的鸟鸣声清亮高亢,不绝于耳。满园的桃花已然盛开,处处可见那淡淡的粉红一团团挂满树头,上面凝着的露珠更将红花绿叶点缀得分外娇艳清新。

“不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张起灵停下了动作,看着吴邪的姿势,“手与肩齐平,这样才能刺出力量。”

吴邪一大清早地被拖起来已经是满心怨怼了,这会儿汗水也已濡湿了他的衣衫,浑身刺痒,怎么都不舒服。见张起灵又不满意,难免暴躁,心下一横,扔了那树枝,口气有些冲,“朕就是学不会练不好,太傅不用费心了。”

张起灵静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握着那根树枝,没有强迫吴邪去练习,而是淡淡地凝视着有些发热而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吴邪,任由晨风吹起了他的发丝,拂在脸上有一种湿润的触感。

“鸟儿是天生就会飞的吗?”他突然发问,让吴邪措手不及,看向他,两人四目相接,吴邪这才察觉到他是认真在提问。

虽然他是昆仑山上的神鸟,生来便会飞行,可是他有见过很多雏鸟刚开始连翅膀如何扇动都不会,从窝里翻出来之后直接就摔死在了树下。他知道张起灵问这话是何用意,他偏过头,方才那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道,“来吧。不就是舞刀吗?我怎么可能学不会?”

张起灵听到这话,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看上去却像是很愉悦的模样。他又示范了一次,吴邪依葫芦画瓢比划了一下,他一开始虽然有些偷懒,但此刻确实是用心了,不过他底子太差,总是做不到位,两三下后又急躁了起来。

张起灵这次趁他还没气得摔树枝前,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整个人立时就贴了上来。吴邪一惊,想要避开他,那人却已带着他的手舞起了招式。

几招过后,吴邪只觉得自己手中的树枝仿佛活了一般,变得听话了许多,身体和四肢竟也能做出各种原本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动作,完全舒展开了。他越来越觉得有趣,方才那艰涩顿阻的动作与肢体此刻已变得酣畅淋漓。

一根树枝被舞得风生水起,吴邪的注意力此刻全都被吸引到身体奇妙的变化上去了,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人已经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而自己此刻的姿势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整个人被对方完全圈进了怀中。

吴邪手心有些微微出汗,然而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却是冰凉冰凉的。时间一长,吴邪开头的那兴奋劲过去了,感到有些隐隐的不对。

手背上被接触到的皮肤像是在承受着冰火双重的夹击。为什么他都不会出汗,手还是那么的凉,自己算是帮他捂了那么久了,怎么还没热?

而同时,张起灵原本平稳的呼吸因为接连的动作的缘故而变得有些急促,他的鼻息刚好喷撒在吴邪的脖颈处,他每做一次呼吸都会激得吴邪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突然,吴邪的手被他抓住朝身侧奋力向前刺去,与此同时,张起灵用脚挤进了他的两腿中间,猛地抬起了他的一条腿。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吴邪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惊呼着向前倒去。此时,原本轻轻搭在腰间的手忽然发力,牢牢地托住了他的腰,稳稳地将吴邪固定在了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吴邪刚想转过头骂人,却正好对上张起灵那双淡然如水认真无比的双眸,他是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个十龙子,他的刘海、眉毛、眼睛、鼻梁、双唇,他那张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透着无比的认真与细致的耐心。他在格外用心地教导吴邪舞刀,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想多了的吴邪一下子焉了,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张起灵淡淡地问道。

“没……没什么……”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说话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张起灵震动的胸腔还能清晰地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吴邪退了一点儿,只觉得自己与他相贴的地方全在隐隐的发热,痒痒的,有种轻微的痛感。

张起灵还没打算这时就松手,可吴邪是一刻也等不及了,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会笑他自作多情,一把就把张起灵推开,站得离他远远的。

“朕有些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张起灵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地一怔,旋即便点了点头,收起了树枝,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站在那里。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看来这个张太傅真够粘人的,难道自己一会儿沐浴更衣也要跟着一块来吗?吴邪一边朝书房走去,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想。可是,他并不恬噪,更多的时候反而是自己说的多,看来他没什么存在感这算是唯一的好处了。

实在有些闷,离上朝还有段时间,吴邪把玩着手中的镇纸,看了一眼回来的路上就没有再说过一个字的张起灵,故意刁难道,“太傅都是满腹经纶的学士,张太傅方才教了朕舞刀,这会儿就给朕再讲个故事来听听吧。”

张起灵那双漆黑沉寂的双眼淡淡地看了一眼吴邪,“好。”

吴邪显然没想到张起灵竟然会欣然接受,没有半点的犹豫,还来不及惊异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竟然真会给他讲故事,他就已经用淡然深沉的语调娓娓道来。

“陛下知道昆仑山吗?”

废话,那是本元君的老家。吴邪托着腮点了点头,可以预想到他可能会讲昆仑山的故事,不外乎是什么后羿求飞升的仙药之类无聊又熟悉的故事,所以吴邪开始有点犯困。

“昆仑山西王母有一只青鸟。”他一直盯着吴邪看,吴邪冷不丁地听到他提到自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迅速搜寻记忆中自己在民间的传说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愚蠢的事情。

“呃……知……知道……”他有点忐忑,不知道张起灵会说自己什么。

张起灵佯装没有察觉他显而易见的异样表现,淡淡地接着道,“那只青鸟在天柱坍塌、洪水还未退下时,为众神传递消息,功不可没。”

“那怎么好意思啊!”吴邪听到自己被夸心中的大石立刻便放了下来,还有丝小小的得意,“我是说……还……还好啦,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传递消息本就是青鸟的职责嘛!啊哈哈!”

他笑完,抬头一看张起灵,只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他轻咳了两声用来掩饰了一下,心想自己刚才的举止确实有些反应过头。

“那只青鸟曾入我梦中。”

“不可能,他绝、对、不、会给你托梦的。”开玩笑是吧,这是唬人吧,撞上本元君本人了吧。吴邪立刻反驳道。

张起灵看了看他,问道,“陛下怎么会知道他不曾给我托梦,难道陛下比我本人还清楚?或者陛下就是那只……”

“大胆!”吴邪眉毛扬了起来,自己现在可是人间权力最大的人,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忍不住蛮横了起来,一时间忘记了彼此的身份,“朕说没有就没有。”

张起灵一低头,“臣知错。”

今日怎么如此老实?吴邪眯了眯眼,盯着张起灵摸不准他是何心思,只得道,“那就当他给你托了梦吧。”

“梦中,我是一只麒麟。”

还好吴邪坐在椅子上。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加速,小腿跟着有些打颤。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可是吴邪恍惚中感觉张起灵应该是已经知道了点什么,果然龙子殿下就是龙子殿下,做梦都能梦到自己的真身。

“有一日,我见那只青鸟越过天际,用一种我从未在众神眼中见过的眼神来俯视这片大地。温柔的、炙热的、怜悯的,与此同时,还有淡淡的倾羡。神仙总有无上的法力,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不称心就将天柱撞毁,给人间降下灾难,惯于俯视蝼蚁的神,从不会在意蝼蚁的情感,但我从那只青鸟的眼中看到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还有他心中的悲伤。”

今日的张起灵很不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内容复杂到吴邪都来不及去思考,他只是沉溺在对方略略低沉的嗓音之中,被带回到了那个遥远得连记忆都模糊的神话时代。

“我常一动不动,跑到人间,站在天地之间风吹日晒,去感受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所以他可能以为我不是活物便时常在我身下躲雨,用喙整理羽毛。有时见我身上脏了还会细心地为我啄去青苔。”

吴邪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想起来了,那时大洪水他很忙碌,每日飞来飞去地传递消息,那只麒麟他以为是凡人塑造出来的偶像崇拜,那麒麟的身上已布满了青苔,污秽肮脏,所以并没有细看便当作了普通的石像。他那时对凡间好奇,一得到什么东西都会藏起来,所以还把从没尝过、见过的凡人食物藏到麒麟的嘴中,难怪每次都再也找不到了。

除此之外,他还对那麒麟“石像”做过许多蠢事、说过许多心事,简直不敢去想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他岂不是对自己了如指掌?

“他不喜欢自己羽毛的颜色;每次出昆仑都会被炎火山不灭的火烧到一两根尾巴毛;开明兽一打盹他就被吵得睡不着……”

吴邪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第一次觉得这张起灵果然还是不要说话变成哑巴才好,知道自己那么多蠢事,恨不得在心里把他给掐死。

“他虽然当时有些傻,但内心却是极好的。他愿意在八荒中来回寻找伏羲陛下的踪影,愿意不吃不喝飞越大海替人传信,还温柔的自编回信来安慰对方。”

吴邪一愣,开始皱着眉回想,印象中隐约有个胖子总是缠着他给一位神女送信,吴邪被他缠得有些烦了,看他又很诚信,就替他跑了一趟,可惜那位神女看完之后并未有任何回应。吴邪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想着那胖子终于可以死心了,不用再缠着自己送信了。可再见到那胖子的时候,那殷切的眼神又让吴邪有些于心不忍,支支吾吾地随意编了两句敷衍他一下。

“不想那胖子因为那些回信而信心百增,他误打误撞,终究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

“诶?那胖子真的娶到了那位神女吗?”吴邪问道。

张起灵点了点头,“不过他们原本就有婚约。”

原来如此。吴邪叹了一口气,原本还心存愧疚,毕竟自己说谎骗了那胖子,可如今倒阴差阳错,自己怎么也算是做成了一件好事。

吴邪在心中盘桓纠结着那些往事,脸上的神情变化多端,时喜时忧,毫无半分隐藏,率真极了。他被张起灵勾起了心中的回忆,显然疏忽了张起灵言辞间对自己疑问的肯定应答,忘记了成为凡人的麒麟殿下原本不应该知道这些即使是托梦也不会知道的细节,同时也丝毫没有留意到对方看向自己时深沉炙热的目光。

张起灵原本只是觉得这只小呆鸟有些有趣,他在凡间冥想,感受天地万物的滋长与轮回,去聆听那块被众神抛弃的土地上人类的悲鸣和悔意,这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明明与这只小青鸟也没什么关系,可他每每流露出的哀伤与怜悯让自己也跟着体会到了作为一个神的责任。

他是如此地挚爱着这片土地。

小青鸟窝在他的身下睡觉,即使他并不需要睡眠。他突然有点害怕他会像伏羲陛下那样永远地沉睡下去,不知何时会醒,又无比地渴望,他能像此时此刻那样永远地依偎着自己,不再离开。

他开始会期盼看到那只小青鸟飞过他头顶的那片天空,偶尔只是惊鸿一瞥也能让他的寂寞不再显得如此的明显。

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即使他是神,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这种感情始于何处,又在什么时候开始酝酿发酵,也许是在他第一次飞到他怀中躲雨,也许是他小心翼翼地为他啄去身上滋蔓的杂草,也许是他对这片被众神遗弃的土地所流露出的哀伤,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怀有了那么深的感情,而对方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活物。

直到那个始终都不怎么搭理五哥的神女也答应了亲事,他才意识到,似乎要轮到他了。父亲亲自来了凡间与他说起这件事,他的婚姻并没有自己做主的可能性,他与宓妃的姻缘是不容更改,也没有必要更改的。

这让张起灵又想起了那只小青鸟,他突然很羡慕他可以没有丝毫的感情负担,可以自由地在昆仑山上飞行,可以自由地爱他爱的土地,而他只是想找个没人的清净地静静冥想都会被打扰。

可这些有意义吗?与谁成亲有意义吗?张起灵第一次在凡间睁开了眼,黑麒麟那双铜铃般大小的漆黑双眸中印照着的却是那只小小的青色身影。

“可是,这三界八荒内只有我才与你相配不是吗?我父皇与帝俊陛下早已默认,我的九个姐姐也嫁给了你的九个哥哥,我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几万年前我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与我相配的是帝俊陛下的十龙子,所有人也都知道我会嫁给你。我们的婚姻是注定的,我们有所有人的祝福,我们的将来会无比的幸福,我们会创造很多新的神祇。除了我以外,难道还会有别人吗?还能别人吗?”

听说了他的犹豫,宓妃亲自来找他,她确实是一个分外美丽的神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隐隐闪着急切,如果可以,张起灵绝不想在这样美丽的双眼中看到这样令人伤心心疼的神色。

没错,所有人都觉得我们相配,因为我是帝俊的儿子,而她是伏羲的女儿,我的哥哥们娶了她的姐姐们,我们的结合是众望所归,所以我们就一定要在一起。我与她可以成亲,可以创造出许多新的神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可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真的是那样吗?

“对不起。”张起灵并没有避开她的双眼,淡淡地说道。

“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别人。但喜欢可能不是我们现在这样的,而是无论我与他的身份是否相配,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我和他在一起,就算我和他注定没有未来,但还是想要同他在一起。只想同他在一起。”

不善言辞的他开口说了那么长一串的话,诚恳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宓妃的眼泪终于在他话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落下。她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终于,轻声地问了一句:

“你已经遇见了吗?”

张起灵一怔,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回答这一问题的准备。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按捺不住心里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冒出来:是的,我已经遇到这样一个人了。我想和他在一起。

“你同宓妃说了什么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在神殿深处的层层轻纱幔帐后若隐若现。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是穿越了几个世纪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张起灵站在台阶下没有回答。

他的父亲——天帝帝俊并没有特别地震怒,他的孩子很多,这些儿女的烦心事远远比不上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伏羲让他来得心烦气躁。他只当是麒麟的一时迷茫,毕竟这个小儿子总是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与任何一个神祇都不一样,他仿佛内心自有一个小世界,而任何人都无法去探寻。

“就连你五哥都已经成亲了吧。”他掐指算着,“接下来就只有你了。”

“在我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同宓妃成婚。”

“你要想什么?你还需要想什么?”

张起灵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到底婚姻是什么?众神之间的结合又是什么?或者是……他对那只小青鸟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他和宓妃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是从他在凡间一直思索的,然而此刻他又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感情这种东西,他绝对是个新手,他很想像佛祖那样可以突然悟到,不过自己的悟性有点低,只有在想到那只小青鸟的时候心里才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仿佛是他的羽毛落在自己怀中那样,轻柔地挠着。

可是这些问题,都没有人可以为他解答,他只能自己去想。

帝俊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凡间走一趟吧,反正你也总是爱待在那里,和那个伏羲一样。让你尝尝轮回的苦楚,生老病死的无奈,你可以慢慢想,想到你想通为止。”

然后再回来同宓妃成婚。这是帝俊没有说出口的话,这是十龙子麒麟殿下没有选择的归宿。

于是张起灵开始了他在人间顺风顺水的凡人生活,他带着困惑与不解,带着对小青鸟无法言明的情愫与记忆,把自己的法力彻底隐藏了起来,开始尝试过另外一种别样的生活。
Thursday, November 14, 2013 12:12:36 PM 零散短篇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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