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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2章
  十一 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暮与朝
  
  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张起灵只得坐在屋内,倚着窗看院子的地面被一点一点打湿。
  忽然,外面响起了一片喧闹声,他循声望了过去,瞧见王盟神色十分的慌张,正在派人外出,像是在找什么人。他又仔细看了看,没有见到吴邪。
  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张起灵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门走了出去,隐在暗处,听王盟说话。
  “你们几个小子,动作快些,去城南找找,少爷常去的那几家戏楼都得挨个寻了去。”王盟拍着几个小子的肩膀,让他们快些出门。那两个下人面面相觑,看着王盟说道:“盟哥,少爷会这么不靠谱,扔下你一个人也不说一声,自己跑去听戏吗?”
  王盟闻言脸色惨白:“你小子怎么废话这么多,让你去你就去,叨唠个什么劲!”
  那两人见王盟生气,不敢多言,忙喏喏地赶忙出门。
  王盟搓着手,在门口来回走动,显得很是不安。嘴里不知喃喃地在嘀咕什么。
  “少爷,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怎么回事?”张起灵清冷低沉的声音在王盟的背后响起,让毫无防备的王盟吓了一跳。
  “啊,没什么事。”王盟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张起灵皱了皱眉,说道:“是不是吴邪出事了?”
  王盟一怔,顿了顿,便将自己与吴邪在集市上闲逛,他去买吃的,但一回头吴邪就已不在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起灵听了,沉默了一会,忽然脸色一沉,说道:“糟了。”他马上推开王盟,准备出门,却被对方一把拉住。
  “张爷,您这是要上哪儿?您现在可不能随便出去啊。少爷兴许是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怕过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这话说得连王盟自己都不信。
  张起灵那双纯黑的眸子盯着他,他手一哆嗦,忙松开了。
  “我去找他,速速便回。”
  “不用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吴邪喘着气,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衫,柔软的发丝贴着面额,脸上满是雨水。
  “少爷!”王盟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去扶他,突然大叫了起来:“少爷!你的脖子怎么了!”
  尽管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吴邪的脖子上仍有一条刺眼醒目的血痕。
  张起灵看着他,紧了紧眉。
  吴邪没有搭理王盟,他只是看着对面站着的张起灵,这个人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再趁着这当口可以多看他两眼。没变,真的一点儿都没变,这额头、这眼眉、这鼻峰、这薄唇,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样子其实早就刻在了吴邪的心里,磨都磨不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突然笑了,对他说道:“小哥,真抱歉,我不能留你了。”
  张起灵意外地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反应,那双淡然的眸子只是看着他,看得吴邪有些心虚,从张起灵身体渐渐渗出的寒意,一点点透着雨水滴落在了吴邪的肩头,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扭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对王盟说道:“快去准备马车,马上送他走。”
  “我想明天走。”
  “不行!”吴邪脱口而出。看着他反常的反应,张起灵眯起了眼,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吴邪额角一阵乱跳,垂下眼帘,回答道:“现在还没遇到,不过你再待下去,可就要连累我了,所以,还请你快点走吧。”
  张起灵闻言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感觉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减退了不少,可是那雨却淋得人透心儿的凉。张起灵淡淡地问道:“你的伤从何而来?”
  “与你有关吗?”吴邪怒道,一股脑地说道,“如今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在我家白吃白喝养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我是好客,但也不想总让人占便宜。”
  这话说的极重,吴邪的尾音甚至都有些颤抖,他紧握着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在这些话说完之后,他早已感受不到自己心脏跳动的痕迹了,所有的力气仿佛一瞬间从身体里消失,他断定这些话在击垮张起灵之前,率先崩溃的人绝对是自己。他承受着大雨落在身上的力度,即使是温柔的水,此时也像是鞭子一般打在他身上,生疼生疼的。
  张起灵的脸色此时变得极难看,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大雨中的吴邪。湿透了的长衫贴在他的身上,雨很凉,连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了,看着雨水顺着吴邪的脸颊滑落,他的心莫名的竟然有了些痛感,也不知是被他的话刺伤,还是看见他淋雨。张起灵念了一句:“叨扰了。”便转身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装。
  一直强撑着的吴邪目送他关上门,不由得身子一软,若不是旁边王盟手脚快,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了。
  “王盟,”吴邪咬着唇,对他道,“快,去账房内支些钱,吴家上下每人一张五十块大洋的银票,现钱有多少就分多少,今天晚上就把人都遣了回老家去,一个都不准留。”
  王盟大惊,问道:“少爷,这到底是什么变故,怎么如此匆忙?”
  吴邪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着:“不行,这事还得我自个做,你得亲自送小哥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也别回来了,听到没有?”
  “少爷!”
  吴邪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王盟,吼了一句:“还不快去!”
  雨,越下越大。
  张起灵的东西并不多,他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和那幅吴邪画的画。出来时,只见王盟穿着蓑衣,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一旁的吴邪站在房檐下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表情。
  张起灵沉默不语,望着那背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吴邪回过头,看到了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容既僵硬又难看。张起灵走上前去,站在了他的面前:“多谢。”
  吴邪浅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抖开自己手里的一件斗篷,亲自为他系上,他的动作很慢,系得很是细心,系完了之后,他还稍稍整理了一下,冲他说道:“小哥,你我萍水相逢,虽是缘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来得好。”
  一旁两个小厮抬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刀上前,递到了张起灵的面前。
  “我没什么好送你,这把刀与你极为相配,如今赠你总比待在我家库房落满灰尘来的强。”
  “我不要。”
  吴邪一愣,有些难堪,他转头对王盟说道:“那王盟,你带着这刀,一路上也好自己保护自己。”
  张起灵皱了皱眉,王盟能拿得动这把需要两个人捧着的刀?
  可惜吴邪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随后便自己转身回屋了。
  马车缓缓地朝城外驶去。而此时,吴邪正瘫坐在自己的屋内,凝望着墙上那张万里山河图。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远处滚滚的马车声,一直朝着金陵的方向而去。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吴邪抱着自己的手臂,脖子上有些疼,身子却是冰凉的,当真是“萍水相逢”吗?
  ——“我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我不曾寻思找他清算旧账,就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
  为什么要逼自己去说那些话?何苦呢?他从不敢问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是这样想的,生怕得到了让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张起灵的答案。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城,王盟也加快了速度。大风吹起了车帘,雨水敲打了进来,张起灵坐在车内,用斗篷裹紧了身子,闭上了眼。
  王盟的车越驾越快,车轮磕在乱石上使得整辆车都晃动得很厉害。张起灵睁开眼,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王盟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焦虑,“少爷他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要把人都遣走,还叫我到了南京之后,就别回来了,真不知道他那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
  张起灵一听,心中大骇,脸上却不露声色,问道:“上次那个日本人来,所为何事?”
  “说是什么,请少爷做地陪,那人好像来头挺头大的,关东军什么来着……”
  自从上次那个日本领事上门来找吴邪之后,他便始终有些不安。他知道吴邪是临安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富甲一方,日本人自然会来拉拢。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的一月有余,他看上去始终与人有些疏离感,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柔。尽管他并不否认一开始对吴邪,对整个吴家都颇为防备,而且他曾暗中多次查探过吴邪的起居室和书房,但这些日子的接触,吴邪给他的印象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所以,他愈发担心自己可能会连累他。
  他张起灵,是刺杀伪军司令汪藏海的头号通缉犯。是伪军的眼中钉,是日本人的肉中刺。
  当威逼利诱都不成功的时候,躲在吴家的自己就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要了他们吴家上下的命。所以,他在知道中村上门之后本就想在近日主动告辞,却没有想到,今日得了他那样的话语。
  “有时候,我常在想,我们家少爷怎么那么倒霉,十年前救了你,结果吴家差点倒了,如今又救了你,看样子也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王盟还是稍稍放缓了行驶的速度。
  十年前,还是十年前。张起灵闭上眼,脑子却一片混沌。
  “张爷,你还记得这辆马车吗?当年少爷就是把你藏在这辆马车里偷偷运到家里的。那时你伤得很重,全是血,怕你当时就不记得了吧。”王盟絮絮叨叨地说着,“少爷是个极念旧的人,他后来极少用车代步,说常走走对身体好,到最后,家里就只剩下这辆马车,修修补补的却还一直在用着。”
  张起灵靠在车内,抿着唇,一句不发,沉默地听着王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是突然地,他觉得身子好凉,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会子你像是个血人倒在了我们店门口,别人瞧见你都绕着道走,当时说有日本人的细作混进了城,查的可严呢,情形啊和现在差不多,也就我们家少爷这种烂好人把你拖了进来。竟没想到,你倒还有那样的背景。张爷,张军座,你知道吗?我那时看见你那样的军爷心里怕得很。”
  “那你现在还怕我?”
  王盟呵呵笑了两声,回答道:“怕。不过那时候是怕你会不会动不动就杀人,现在,是怕你再伤了我们少爷一次。说实话,我到底是没这个立场说这话的。因为少爷他对那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伤心,他拿你当朋友,而你却背弃了他。”
  张起灵想了一会儿,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明白。”
  王盟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时您不是为了筹军饷想要跟我们三爷合作去刨地嘛,可我们三爷手下的盘口都说只帮您卖,不会下地。你知道,我们家少爷他当时说什么吗——”
  ——“今儿个我来不是求你们同意的,是来知会你们一声,这忙我是帮定了!人家给的图给的盘子,你们倒好,不出力也就罢了,起出来的货还要五五分账,我吴家啥时候这么爱占人便宜了?都是盘口的大把头了,个个的倒也不嫌臊!你们再敢对张爷说一个不字,就是不把我吴邪放在眼里!”
  想起他那张因怒火而烧得通红的脸,张起灵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总是温顺的人发怒起来,也是骇人的。
  那个时候的吴邪,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起灵闭上眼,头痛欲裂,却甘之如饴。
  奉系军阀在关外纵横多年,早期为了派系之争而多发动战争,因而不得不向日本人借款,往后便授人以柄,多有掣肘。
  一边是日本人的步步压迫,紧逼他们履行当年支持奉军入关夺权时所立下的承诺;另一边,却是在国军与四大集团军的北伐战场上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两面受敌。投靠日本人将土地拱手相让自然是不可能的,最后内部商议之后还是一致决定向国军谈和。
  毕竟谈和之后,整支奉系将仍在关外活动,只是换个名头罢了。如此算来,还是划算的。奉系便一边通电南京政府求和,一边派出一人亲赴江南。
  而这个人,就是张起灵。
  至于为何还要在通电之后再派一人,自是有道理的。张起灵并不是普通的军官,他身为发丘中郎将,带领的是整支军队中最特殊的队伍。他不仅是来求和的,他更重要的任务是为整支部队寻到更有效且长期的财路。
  只有经济独立,才能彻底摆脱日本人的挟持。
  而当时来钱最快,也是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倒斗。奉军败退之后,北伐军未达之前,由于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清东陵曾一度多有被小规模的盗掘,这倒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提示。他们当时最大的一个问题,其实并不是点不到穴,而是找不到专业干这行的人,也没有途径出货。
  所以在权衡再三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远在江南的吴家而不是更近一些的解家。一个原因是吴家当时既有下地的喇嘛盘也有专门出货的马盘渠道,二是隔得远两方没有过分的了解,彼此不会有太深的纠葛,只有生意往来才能长久。
  为了不引人注意,当时张起灵是独身一人往南的,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行动早就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张起灵则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张起灵进了临安,搭上了吴家这条线,奉军就没有必要再向他们借款,若是之后东北易帜,奉军将成为他们进军中原、盘食东北的极大障碍。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江南,况且对付一个单身上路的人怎么也比对抗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容易得多。
  从东北到杭州,长路漫漫,张起灵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暗杀、做掉了多少日本特务,可是当他最后千辛万苦到达杭州城外的时候,他还是中了埋伏。对方最后几乎是拼死一搏一定要将他堵在城外,为此甚至动用了十把美制M1921冲锋枪,张起灵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没有死果然是个奇迹。不过,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当他只用一把毛瑟手枪干掉所有人之后,自己的血也快流干了。
  他的动作再敏捷,速度再快,反应再灵敏,也躲不过那么多子弹。
  他从刺客的身上扒下一件还算干净的大衣,套在了自己满是鲜血的身上,然后混进了城。吴家的地址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中,可是,他却实在没有力气走到那个地方了。
  他只记得自己沿着西湖一直走,一直走,大概是他惨白的脸色,和大衣下透出来的血迹让旁人连连却步,他的大脑一片模糊,逐步溃散的意志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那个时候,任何一个小混混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倒在了什么地方,他只是觉得自己好累好想睡觉,在身体着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笑了,撑了这么久却倒在了终点,仿佛这一路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
  由于日本人的频繁动作,导致临安城被宵禁,不过,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个中原因是为了一个千里迢迢从东北赶过来的人。而此时这个人正窝在一辆马车上。
  由于颠簸和浑身的疼痛,他慢慢地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辆马车上,也不知道现在身边那个探着脑袋对外面的人解释着什么的男孩是谁,他只听到那个男孩的声音很轻快,很好听,听上去很年轻。
  “不行,小三爷,我们得瞧瞧您的马车,不是信不过您,是上头的命令,您可不能让我们难做。”
  “唉唉,我说你们怎么今儿个都那么认真啊,我就带了个人回家过夜你们也要查,要是传出去,我三叔可又要说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了。更何况我和他刚刚……咳咳,他现在衣服都还没穿好呢,要是让你们瞧见了,吃亏的可是我。”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肯让步。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过那个年轻人,直接吻了上去,对方毫无防备,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外面那两人一愣,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说道,“小三爷,真对不住,耽误您太长的时间了,您那位朋友可是等急了。代我们警长向吴三爷问个好。”
  车内只传来一片喘息呻吟和喉头吞咽的声音作为回应。
  盘查的人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忙让王盟驾着车快走。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都有这样的传言,吴家的小三爷曾经有个相好,是个男人。他曾为了这个男人差点败了整个吴家。而吴邪,对此从来不解释。
  张起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得到这样的眷顾。也许,遇到这个人,已经花光了他人生所有的运气。
  他竟然被同一个人救了两次。而自己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坐在十年前他曾坐过的马车里,回忆犹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说,张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喂!张爷?”王盟见他一直没有反应,有些奇怪,不知他在干什么。
  王盟一边驾着车,一边扭过头去看,却发现车内早已没有了人,他一时慌了神,忙停了车。这时,张起灵不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跳到了他的座位旁边。
  他拿起王盟身边的黑金古刀,对他说:“你去金陵,莫要回头。”
  “那你呢?”
  他轻轻地笑了,没有回答,只是夜色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惨白。
  他翻身跳下车,泥泞的地面溅起的泥浆污了他的军靴,他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朝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大风卷着雨水湿了他的脸颊,那袭吴邪亲手系上的黑色斗篷随着大风在空中肆意的翻卷。
  他像是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来完成这样一场奔袭,从北到南,从过去到现在。
  只有一个目的地。
  还有一句话,自己曾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而如今更是折磨得他几乎要狂啸出来。
  吴邪,等我。

  十二 罗衾不耐五更寒 别时容易见时难  
  
  张起灵潜回杭州的时候,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他悄悄地靠近吴家大宅,却发现门口已经站着两个日本兵。他心中一凛,忙抓住一个准备摆摊的小贩问了问,才得知,昨天半夜吴邪遣散家丁送走他后不久,日本人就像是早得了消息似的气势汹汹地上门来了。
  只知道昨晚动静很大,但是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出来。也就是说,吴邪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
  张起灵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他隔得远远地绕着吴家走了一圈,发现之前那些盯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可见早先那批盯梢的人恐怕全是日本人。他心中懊恼,理应多提醒吴邪注意才是,可是自己当时对他也不怎么的信任,只想着尽快的脱身好去金陵,一想到这里,他心里怨恨到不行。
  此时,光天化日,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等到晚上。他自忖着自己不是一个鲁莽行事的人,而且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遇到过很多次,可是今天,他却意外地内心焦躁不安起来。
  张起灵稳了稳心神,脑袋里过了一遍他此时能想到的办法,然后快速穿过了半个临安城,来到了贫民区,找到一间小茶摊,只见里面那个老板打着哈欠,一副懒洋洋没心情做生意的模样,见他进来,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起灵走上前,压着嗓子,不知对他小声嘀咕了些什么,那老板豁然睁开了眼,一扫刚才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对他说道,“这位爷找我们黑爷有什么事儿?”
  “我要见他,楼外楼。”张起灵沉着脸说道。
  黑眼镜虽然和他一样老窝在东北,但是他野心大得多,关内许多城市都有他的据点,慢慢地也发展起了不少势力,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张起灵并不感兴趣,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因为两人之前合作过不少勾当,所以张起灵基本上知道黑眼镜的几个据点和暗号。他虽然不能断定现在黑眼镜有没有离开临安,但是即使不在,他大不了换一种办法便是了。
  反正,他有的是办法。
  “哟,张小哥,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约我了?”人还未上来,就远远地听到黑眼镜那熟悉的带着些调侃的语调,“那位吴家小三爷呢?”
  张起灵皱了皱眉,闷了一口杯中的酒,没有说话。
  “怎么了?”黑眼镜坐定后,毫不客气地自己动起手倒了杯酒,举起筷子便夹了块桌上的酱牛肉。
  “我要救吴邪。”
  简单且直接。这是张起灵一贯的风格,只是黑眼镜闻言愣了一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和日本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他甚至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日本人想要对付吴家的计划。他吧唧着嘴嚼着牛肉,对张起灵说道:“你向来都是一个人行动,怎么今儿个想起我来想要合作了?”
  “不是合作。”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今晚我会把他带出来,然后你给他安排一个地方,日本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黑眼镜挑了挑眉,无法看清他墨镜后的眼色,他翘着嘴角,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哑巴张,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他干笑了两声,“就凭你一个人,一柄刀,就想把那大宅子里的日本人都干掉,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好好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信你有这本事,你有想过今后他可都要在异乡隐姓埋名的生活了,你忍心吗?你总是这样,为他做好决定,可他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看着张起灵沉默不语,黑眼镜为他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我有个好主意,而且,还非你做不可。”
  闻言,张起灵抬起了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他,黑眼镜“啧”了一声,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你也应该能想到,就是你这次有些关心则乱了。”他顿了顿,确定张起灵的耐心快要到极限了,才浅笑着说道:“告诉你也可以,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我有个斗……”
  “好。”
  “喂喂,我还没说完呐,你连斗的基本情况都不需要知道就答应吗?”黑眼镜声调不禁上扬,语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若是以往总是要推三阻四,磨破嘴皮出得高价才能请得动这位倒斗界出名的人物,可今儿个,自己只说了四个字,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下来,好生叫人奇怪。
  黑眼镜瞧了他半天,发现对方并没有开玩笑,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哑巴张,你会缩骨,又会易容,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你在日本留过一年学,会说日本话。怎么样,这个提示够不够?”
  张起灵沉吟了片刻,忽然眼中一亮,看向那个嬉笑不停的黑眼镜浅浅地一笑,说道:“多谢。”说完,他直接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句话也没有留下。黑眼镜笑着摇了摇头,笃悠悠地坐在那里把他点的菜全部吃完后才拍了拍衣服,一摇一摆地离开了饭馆。
  昨晚在屋子里点的安神香还没有完全燃尽,缕缕青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可惜如今这香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吴邪脸色有些憔悴,想必昨晚并没有睡好。他披着一件浅葱色的外衣,不停地摸着手上的扳指,在屋内不安地踱着步,神色有些慌乱。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长着吊三角眼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兵。吴邪看见他,脸上一扫方才的焦虑,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淡淡地说道:“中村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中村轻哼了一声,看着吴邪说道:“吴家不愧是临安城的这个”,他边说着边竖起了大拇指,“只是不知道,吴先生睡得好不好?”
  吴邪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为什么会睡不好?更何况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晚上也不会有坏东西来找我。就算有,我也不怕。就怕我家没了下人,有些冷清,怕是伺候不好中村先生。”
  那狐狸眼瞬时变了脸色,口气也有些生硬了,瞪着一双怎么也睁不开的眼,对吴邪说道:“吴先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哎呀,那真是多不好意思啊!”吴邪皱了皱眉,“不过,我实在不太明白中村先生在说些什么,您昨夜气势汹汹地上我家来也没找到什么啊,您要是想找什么,对我说啊,这家里,我可比您熟。”
  “你!”狐狸眼气结,他顿了顿,脸上马上就恢复了笑容,说道:“我们角参谋长今天就要到了,他说不想待在饭店里,想要过过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恐怕要叨扰吴先生几日了,而且吴先生这几天怕也不能出门了。”
  吴邪早有准备,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了,不过那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他早就藏了起来,只要一天没有被找到,对方就没有什么理由发难,还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只是这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日本人恐怕会在这几天里借着由头在他家大肆寻找,被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中村见吴邪不说话,以为他心里害怕,冷笑了一声,转身带人走了。
  虽然吴邪平时喜欢清静,可是他绝不喜欢如今只有一个人的感觉,他坐了一会儿,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身上又觉得有些凉,便起身想要再披一件衣裳。
  走过窗户,外面春日正浓,他望着那枝桠上啾啾直叫的鸟儿,心里顿时舒畅了些。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也要好好照顾自身,免得到时候可要被王盟唠叨了。
  想到这儿,他自顾自地笑了,从柜子里取了一件马褂套上,也不管什么颜色配不配的了,如今他只是想要好好的,不能乱,更不能病。等这场风波过去了,要叫王盟好好瞧瞧,他吴邪也不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一想到王盟,就不由得想到他。他这时候恐怕已经到了金陵了吧。
  吴邪心里竟生出一丝庆幸,到底是没有连累他。经过昨天一晚,他的心情也已经平复了许多,即使自己痛到不行,也得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的淡漠样,他早就习惯了。只是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去南京的国民政府报到了,还是先去一旁的小茶摊前买一碗豆浆喝?似乎自己以前向他提过南京的如意回卤干不错,也不知道他现在记不记得。不过他向来对吃喝不大讲究,更何况……他大概现在想起自己就会心生厌恶吧。
  吴邪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到底是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不过,不管怎么样,终究在十年之后,又再一次见到他了。
  即使这次重逢如此的短暂,即使他已然把自己完全忘却,即使自己对他心怀怨怼感情复杂,即使自己的心似乎被刺得更加痛了,可到底还是又见到他了不是?吴邪靠在椅子上,闭上眼仔细地回想这几日的光景。那个人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样子,他在雨中的样子,他在院子里安静地望天的样子,他在书桌前挥毫的样子。吴邪细细地比较着十年前记忆中他的模样,他眼眉依旧,神情更冷淡了点,人也黑了点,更清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点。
  吴邪坐了一会儿,身子越发觉得凉,眼眶有些发烫,他便起身把窗户掩上,颈上的伤口也没来得及处理,想必日本人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对于这些小伤,吴邪并没有放在心上,唯有祈祷自己身体强健,自动痊愈。
  关东军参谋长是下午到的临安,也没在城里多做停留,直接就被中村接进了吴家。吴邪那时正在院子里喂鸟,听见人声,转过头来,见到一个身影挺拔、长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踱了进来,正四处张望着,后面跟着狐狸眼,点头哈腰用日语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
  那人看见了吴邪,微微笑了笑,正准备走上前和他搭话,结果吴邪别过了头,当没瞧见他。狐狸眼见状,忙说道:“吴先生,这位是我们关东军的参谋长角先生。”然后扭过头,用日语向他介绍了一下吴邪。
  吴邪逗着笼中的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说话他不懂,他说话我也不懂,既然彼此都不懂,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参谋长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吴先生,我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不过为了和中国人打好交道,我在国内学了很多年的中文了。”
  吴邪一愣,看了看他,默不做声也没有搭话。
  那人丝毫不介意,仍然微笑着,也没走开,就站在那儿看着吴邪喂鸟,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吴邪本想在他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淡定从容,可如今再被这个人盯下去只怕是要露怯了。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那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着实讨厌,简直就是个笑面虎。
  “我们也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进内堂吧。”说着,吴邪挂起了鸟笼,拍了拍手,斜睨了他一眼,领头走进了内堂,“只是,我家如今没什么下人,想要泡茶喝水煮饭的,得自己动手。”
  那笑面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中村君已经跟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他府上有厨师,这次倒可以请吴先生尝尝我们的日本料理,绝不会比你们中国菜差的。”
  吴邪坐在内堂里翻着德文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几个来回,他就知道这个笑面虎绝对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那个人只是微笑着,却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像是能看穿人心,把自己的伪装撕得粉碎,然后再用看着小丑表演一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令他坐立不安。
  头有些疼。
  他好像闻到了什么,放下书,看见那个参谋长竟然在煎茶,动作相当规范。笑面虎见他看着自己,递过一碗茶汤,“我学得不好,请吴先生品一品。”
  吴邪望着他,狐疑地接过了茶碗,茶香四溢,清新扑鼻,抿了一口,尝得出是今年上好的新茶,赞了一句“好茶”。他嘴角牵了个弧度,一抬头,却见那笑面虎身后立着一个浪人装扮的男人看上去很是眼熟,腰间别着一把日式长刀,目光不移得直视前方。
  吴邪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手差点一松,他稳了稳心神,把茶碗放回了茶几,心中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脸上却不露声色。如今仔细想想前后,有一种自己果然早就入了套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暗中监视吴家,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对方对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也渐渐地掉以轻心了,如今看来,倒真是自己大意了。张起灵来了之后,曾独自外出过,自己带人外出寻过,声势有些大,恐怕就是那次让他们瞧出了些蹊跷。而后他俩曾经又一同外出过一次,也就是那次,遇见了一个日本浪人设的擂台。恐怕这个擂台就是他们察觉了蹊跷而下的第一个套。他虽然这些年沉稳了许多,不过瞧见那种场面,少年气血还是会上涌的,这样一想,如果不是那个黑眼镜的及时出现,恐怕上台去的人就是张起灵了。
  他心中暗暗一惊,如果当时张起灵上台,势必就会暴露身份,日本人就会借着他的由头上门发难,恐怕张起灵就会遭遇不测,而他自己如今这样的境地也会堪堪向前推进一个月。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人一直只是监视他而不动作的原因了。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拉他下水,所以只要张起灵暴露,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把柄,因此才会有那个擂台,不过那擂台被黑眼镜误打误撞地破坏了,他们便又再生一计,把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卖给他,再说是自己丢了的,好诬陷嫁祸于他。从他答应了解雨臣的请求开始,他就已经被放在了一个舞台上,剧本早已经敲定,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按照剧本去演的剧中人罢了。
  想到这里,吴邪已是冷汗直冒,转头看了看那个笑面虎,仍是笃定地品着茶,心中对他更生恐惧,那擂台上的东瀛浪人现在正站在他的身后,想来这些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吴邪定了定,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结果也算是打乱了对方的计划,至少他能保住张起灵而没有连累他,还送走了吴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藏的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
  “吴先生,你好像脸色不太好。”笑面虎一脸关切地看着吴邪,轻轻地笑了,“你脖子上似乎还有伤。”
  “没……没事……”吴邪连忙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
  笑面虎一愣,还是笑了,“吴先生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我瞧你脸色有些潮红,要是发烧恐怕就不好了。”说完他就使了个眼色。
  吴邪还想着拒绝,却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带回了卧室。日本大夫给他做了个检查,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昨晚又淋了雨,确实有些热度。本来还能在大宅子里四处走动,如今倒好,算是彻底地被关在卧室里了。不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吴邪心里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一天不找到东西,他就得一天在屋子里待着。
  笑面虎坐在吴家的大堂里,抿着自己煎的茶,夜幕已经降临,他却没有想要动的打算。中村附耳小声说道:“参谋长,我有个主意。”
  他没有动,只是稍稍偏了偏头,中村舔了舔唇,说道:“我们给他打退烧针,在针里面掺点吗啡。吴家少爷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我瞧也就这个办法来的快捷,也不用找什么赃物了。让他后半辈子都得给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
  笑面虎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不过他只是稍稍顿了顿,末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Saturday, August 17, 2013 10:54:59 AM 【瓶邪】临安一夜听风雨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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