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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蛮拼的,居然先写番外再写正文orz
西津篇《浮生一掷》的番外《西有鹿鸣》第一人称主受文~其实是关于正篇中冯幻和孙行秋。
CP:霍缜×鹿鸣 也许大概可能会有鹿鸣对孙行秋的单箭头嘻嘻~
古风文

文案放上来:
鹿鸣二十岁生辰那日没有去太学院,带着霍缜四处闲逛,于是遇到了一个身怀名花的落魄男人……
惊才绝艳的东川第一名士冯幻二十来岁便官至相位,加封军国重事,却在替西津的东征路上重病而亡,喜得麟儿的皇帝只是冷淡相对,甚至没有替他收尸……
鹿鸣这个只是长着一张聪明面孔的布庄少东家,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眼睁睁的看着铁血王朝慢慢衰败,年轻的帝王似有难以明言折磨一生的痛苦正迅速地衰老……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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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辰是在深秋,今年格外得冷,容城已经落过雪了。我原本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翘了功课,却没躲过家里头那个望子成龙的老爹,还是被赶去了太学院。他也不想想,龙生龙凤生凤,尽管他们都说我长了张聪明伶俐的脸,可我毕竟是他的嫡亲儿子,就算冯平章活过来亲自教我,我也成不了什么博学多才的鸿儒大家,最多便是得了蒙在鼓里的路人几个羡艳钦佩的目光——喏,那可是太学院的太学生,冯幻冯平章的门生。

他们岂会知道,是我爹暗里使了大钱把我塞进去的,若是教冯平章知晓,不知会不会从棺材里气得跳起来。

我月前就看中了家里布庄那块上好的织锦,盼星星盼月亮地挨到今日好不容易穿上身,一出门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去了三魂七魄,这愈发让我想念起了家里的地暖铜炉、驼绒毛毯和羊奶茶,我哆哆嗦嗦地转头,瞧见阿缜身上穿着单薄的灰色长袍束着腰带若无其事地走在我的外头替我挡掉些寒风。他只比我大一个月,却比我高了两个头,那张英俊却不自知的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干燥得起皮,像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扭过头眨着眼毫无顾忌地同我对视着。

“少爷,你冷吗?”

他虽看起来有些迟钝,却总是很能体察出我细微的情绪,所以我常常觉得这家伙大部分时候是在装傻充愣。说得文雅点儿,那叫大智若愚。人们往往会被他们高大的外表所欺骗,觉得他们愚笨好欺,这大概同他们伽戎人这数百年一直都被欺辱奴役有关。不过,当今大爃皇帝就是伽戎人,所以他们现在都被除了奴籍,分了土地,地位卓越,早就不可与昔日为奴时同日而语了,只是我想不通阿缜为什么不愿离开我家,偏还要跟着我,以至于我们全家每每见他都有些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告到官府吃不了兜着走。

可阿缜像是什么也不懂,我叫他走,他的脸色惨白如蜡纸,以为是我不要他了。他会睁着那双眼珠子比我们要浅一些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叫我于心不忍,仿佛真是我要将他扫地出门一般。

我常常同他说,本少爷将他留下来冒了很大的风险,叫他得时刻记得我的好。他坚定的点头,发誓这一生都要跟着我、待我好,我欣然,又觉得阿缜到底还是不够聪明伶俐,三言两语就被哄骗着许给了我终身。我不由担心了起来,觉得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将来若是出府了自负营生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留下自然是对我比以前愈发得言听计从,体贴呵护,更不可能仗着此刻的身份有半点跋扈要将过去的种种全都报复回来。只是我家不能再将他当下人看待,让我同他拜了义兄弟,他依旧跟着我。

他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同我结拜了,我怀疑他其实多半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只知道要留在我身边必须做这件事,他便亟不可待地做了。

虽然他从小便跟着我,同我一块儿长大,我心里确实从没拿他当下人看待,只是这一夕之间他身份的骤然改变让我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我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容忍着我。

“冷。”

我话音刚落下,他便解开了自己的袍子,要往我身上罩,我大惊失色,呵斥道,“你里头就剩下两件里衣,是想冻死吗?!”

他巴楞着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困惑不解,我半口气没吐出来,连忙上前帮他把衣襟拉好,“我不想去学堂了。”

他想了想,“嗯”了一声,“不想去就不去。”

听了他这话儿,我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果然只有阿缜说话做事最衬我的心意。

时辰尚早,那些勾栏妓馆还未开张,就连酒楼饭馆也是大门紧闭。我带着阿缜在闹市街上溜达了一圈,这会儿真是冷清极了,我刚刚提起的兴奋劲又被这每年深秋从东泠济川入侵的寒风打得七零八落。

“那有座茶楼开着。”阿缜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我皱了皱眉,把目光移了过去,心里有些闷闷不乐,本少爷大寿就只能坐在那破破烂烂的茶馆里喝茶听那不入流的小曲儿吗?可想归想,我还是架不住那带着无孔不入的风往我衣领袖口里钻,连跺了两下脚,带着阿缜朝茶馆走去。

就在我仰头挺胸走近茶馆的时候,阿缜突然轻轻扯了我一把,迅速挡在了我的身前,停下了脚步,我在他身后踮起脚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头落在一个可疑的男人身上。他正靠着门柱半躺在那栏杆上,身上黛色的袍子有些旧,被洗得发白。

他同这暮秋灰白的古城融为一体,像是被寒风裹挟的灰芥落在这西津千百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耕种始终荒颓的土地上,生长在那儿,也死在那儿。

“是坏人吗?”我小声问阿缜。

他摇了摇头,但顿了顿同样压低声音,“很厉害。”

我眯了眯眼,实在没看出来这落魄无家可归的汉子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他兴许同我一样,我长了张聪明的脸,而他长了张厉害的脸。

“他在干什么?”

我的问题像是把阿缜问住了,他皱起了眉,思考了良久也没有答案。

我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我同阿缜绕过那个人走进茶馆的时候,瞥见了那酣睡的男人怀里竟有一支花,一支虽有些颓靡但依旧鲜艳的“昼蓁”。

我见过无数种花,从东泠苦寒之地生长出的冰凌花,到花繁景茂的南湘春日盛开的百花,可没有哪一种花,比得上我西津冯幻冯大才子养出的这种花。而自从他死后,这些花也慢慢全都死去,短短几年便难再在西津境内看见过它风姿绰约的身影。

昼蓁就如同本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仙子一般,在让世人见识到它绝美的容颜后,悄然而去,徒留下一地梦醒时分破碎的冰凉。




我始终觉得容城是一座繁复又苍老的城池。它远离大爃的国都矗立在西津与东泠的交界处,被西津的荒沙与东泠的寒风所包围。阡陌往来交互,来来往往的汉人、胡人、伽戎人等等各有不同状貌,却如同这里堆筑着的统一单调的房屋,被刻上一模一样岁月的痕迹。

在我频频细心的观察下,我觉得那个看上去同这座落寞枯荒却又远离人世纷乱的城快要融为一体的男人实际上并不属于这里。他的脸上有更凛冽的寒风刻画出的痕迹,有深入骨髓从内及外散发出的倦意,他睡在那儿,对风沙不在意,对天寒不在意,对时辰也不在意。

“少爷在看什么?”阿缜顺着我的目光微微向外倾着身子,“少爷是想要那花儿吗?”

真是知我心者阿缜也。不过,我这会儿却已经不是在看花了。我收回视线,望着他,他脸上很是认真,又道,“若是喜欢,我去问问他卖不卖。”

我笑着摇头,“能再次一睹传说中已经绝种的绝世名花其容其貌已是三生有幸了。再说了,我明知自己养不活它,又何必买它回来看着它死在我的手上徒留伤心呢?”

阿缜不死心地问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我哑然失笑,“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钱、美人还有金蚕王丝孔雀翎,难不成都要占为己有?圣人既然在书里说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本就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消受,强求反而彼此相误了。”

阿缜不吱声,但眼睛还不时地往外瞟,又怕被我发现,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滑稽。我装作没瞧见,低头喝茶,只听他道,“少爷真心喜欢,自然百般爱护,怎会养不活?”

我刚要笑他,欲意再用书上的道理教导他,便听他又道,“这世间难得几件真心欢喜的东西,少爷又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

他见我挑眉怫然不悦的样子,立刻慌了神色,紧抿着唇不再言语,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用余光瞥见他战战兢兢讨好似地为我斟茶。

他一向呆呆傻傻的不会说话,我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自认倒霉,暂且原谅他了,像我这样好心肠的主子可真是不多见了。

幸好他还算会看我的脸色。

也很会一语中的地拆穿我。

我不过人云亦云,欣赏一番那众口铄金交口称赞的名花,那确实名贵,确实漂亮,但说到喜欢,却没有多少真心。

那落魄的汉子风餐露宿,境遇自然不可与我这个鹿家独子相提并论,可他却能将这花儿从枚种子养到盛放,而我却连试的勇气也没有。

“咦?那不是子放兄吗?!”那熟悉的声音带着轻佻,我浑身轻轻一颤,心道一声不好,便见那人带着笑迈进了茶馆,那双桃花眼眯着看起来十分不怀好意。

“我还想是我看错了,”他径直走过来在我这桌坐下,挥手招呼小二要了个杯子,全然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子放兄这大清早的在这儿赏什么风景呢?”

我抿了口茶,脸上挂着三分笑,忍着脾气道,“宋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在这儿喝喝茶醒醒脑罢了。”

来人姓宋名珉字璋之,是被贬的户部尚书宋谦的三公子。宋家虽已不在庙堂,但家底十分殷实,加上宋珉出手阔绰为人圆滑仪态也风流,来容城短短三年,便已结交了一大帮自诩名流的狐朋狗友。自然,我便也在其中罢。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同他还在京里时便已相识,只是那时并不怎么来往。后宫内官们身上穿的、盖的布料都是出自我家,上京里的达官显贵们也对我家布庄的成衣锦绣趋之若鹜。前年起大爃军队的军衣开始由我家缝制,说起来还是宋珉他爹在户部任职时敲下的,那是我鹿家最风光的时候,哪位身上着鹿家料子做的衣裳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的。不过,我早就说过了,没有那般的福气就不要消受。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宋珉他爹被罢了官位,宋谦老爷子心灰意冷,便离开了上京,我家自然也在朝中失去了依仗,那等肥差随即便拱手于人了。

我家老爷子对我一向望子成龙,期望极高,这朝大起大落,他算是明白了就算做到宋尚书那般,皇帝一声令下,你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以为他是顿悟了,没成想他反而更加殷切地督促我的功课,还不惜重金将我送进太学院,希望我能学有所成,恐怕他是觉得宋尚书的官位还不够高,要是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就连皇帝也还有所顾忌。

可他也不想想冯幻是怎么死的。

那年大皇子刚刚诞生,东泠在鹿垣之战中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倚着地利苟延残喘,西津几乎就要将东泠收入版图之中——说来真扫兴,冯幻却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一死,我军溃败,被追杀千余里,十万大军最后竟无一人能活着回到西津。

他死了,死在东泠茫茫冰原,死得无比凄凉。那位高高在上喜得太子的帝王听到他的死讯和大败的消息后只是沉默了片刻,立刻提拔了他人顶上了丞相之位,再无他言,不仅不再提及这位东川第一智士的名字,甚至连他的尸身都没有去收。

他二十来岁就被加封了军国重事位极人臣,惊才绝艳,常有人道冯幻若在,不出十年西津战马便可踏遍东川三道一统天下。

可终究只是厚厚史书中寥寥数笔早夭的旷世奇才。

“子放?鹿子放?鹿鸣!”宋珉拍着桌子大叫着我的名字,我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他拧着那对修长的眉,那双桃花眼不满地瞪着我,“方才我说的话,你全没在听罢!”

“唉唉,宋兄见谅,我……”

“罢了罢了,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宋珉扬了扬手,那张脸皮换得格外快,坐到我旁边,一手揽过我的肩,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同我说,“我家老爷子要复职啦!”

我一惊,“恭喜恭喜,这是好事啊。”

他一挑眉,脸上满是得意之色,“那可不是,此事尚未颁布,朝里有人先来传了口信,你可是我家人外第一个知道的……”

他压低声音,鼻息撒在了我的耳边,又湿又热,我一个哆嗦僵直的身体悄悄往阿缜那边挪了挪。




宋珉比我年长一岁,仪姿风流,却也十分孟浪轻佻,一双桃花眼细细一挑,便勾得人神魂颠倒。我虽常常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却多半还是碍着身份的关系——那会儿我家的生意虽大,却仍需依仗着他那户部尚书的爹,在那种微妙的平衡中小心翼翼地讨好巴结。可我觉得自己同他这样的王孙公子是两路人,就算我家富可敌国,他们也不会有多看得起我,真把我当作是他们那圈儿的人,自古士农工商高低上下排得明明白白,就像那亘古便立在那儿的屏山深壑不是我爹用真金白银就能打破填满的。况且我也不喜欢跟着他们在脂粉堆里打转,更不喜欢宋珉这样时不时暧昧轻佻的调戏。

他兴许觉得我假正经,所以愈发喜欢挑逗我。

这时,阿缜突然长臂一揽,我被他硬生生的从椅子上掳了过去,换了个离宋珉距离最远的位置,那涩涩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响了起来,“我家公子不喜欢跟人挨着坐。”

还是那毫不留情、六亲不认的语气。

宋珉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是第一次在阿缜面前吃瘪,可是介于阿缜是个伽戎人,他只能如以往那般瞪他两眼,然后委委屈屈地看向我。我心中暗爽,脸上却不能不给宋珉面子,于是佯装教训阿缜不该对宋三公子这样没礼貌。

阿缜立时皱起了眉,看着我抿了抿薄唇,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心虚,宋珉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怎么听进去,一直觉得阿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比东泠肆虐的寒风还要冷,坐在那儿直哆嗦。他大概是发现了只有他一人在那儿说得兴致盎然,以为我在一旁听着十分无趣,于是便绕到了我的身上。

“你今儿怎么没去上课?”他问道,“逃课了?”

“唉,你可别张扬,若是让我爹晓得,定要受罚。”我连忙紧张地叮嘱他。

他好笑地抿了一口茶,“既然怕被罚,那为何还要逃课?”

我无奈道,“今儿是我生辰。”

他闻言“哎哟”了一声,两边口袋摸了摸,面上有些尴尬,“不知你今日生辰,出门只带了银子,总不能送你银子做贺礼吧……”

我连忙摇头,我原本就没想要他什么东西。

“这不成,你今儿弱冠行冠礼,意义不凡,就让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开开眼。”他那双桃花眼一眯,唇边滑过一丝浅笑似有什么深意,却让我感觉十分不好,生怕他又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连连拒绝。

“那可是个桃花坞,保证你流连忘返……”

“不要不要,在这儿喝喝茶没有先生的唠叨难得清静就很好了。”

“弱冠就是成年了,可不一样了呢,自然要带你去做点男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日子都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往后都能做的,也不需得是今日。”

“放放,”他终于有些不耐了,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一手用手指沿着茶杯沿儿画着圈,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在撒娇,可那看着我的眼神却叫我后怕又无处可躲。

那个称谓也让我浑身一个哆嗦,牙齿打着颤地说道,“表字可不是你这般叫的。”

他咧嘴一笑,没个正经的轻浮模样叫我十分无奈。他的目光在阿缜身上转了一圈,道,“带着这木头多不方便呀,就你我二人去,叫他留在这儿吧。”

我立刻就感觉到了阿缜急切望过来的目光,炙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我用余光像是隐约看到了他的焦虑和不安。他不是一个会看人脸色、给人面子的人,也从来不管宋珉是尚书的公子还是皇帝的儿子,他就是一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懂你我之间的人情世故,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恪守着自己的准则。而他的准则就是我的决定。

我的视线一直都没移到他的身上,对着宋珉沉吟了片刻,露出了点为难的表情,“这恐怕不行,我家阿缜笨头笨脑的,被人骗去卖了都不知道呢,留他一个人,我可不放心。”

这种敷衍的假话宋珉自然一听就明白,便也松了口,只是嘱咐阿缜到时候莫要捣乱。

我笑道,“阿缜可老实呢。”

“呵呵。”宋珉跟着干笑了两声,打量着阿缜的目光中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一壶茶后,天光大白,外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大概是人气多了,也不觉着冷了。宋珉伸手招呼了小二结了账,就带我去他说的那个要让我开开眼界的地方。我问了几次,他故作神秘就是不肯说,显得十分无聊。

出了门,我留意到廊下那潦倒的汉子居然还在睡,他身边就有个卖活禽的摊儿,一笼子鸡鸭关在一起,又脏又臭,里头的母鸡仰着脖子“咯咯”叫了一声,做生意的小贩底下一摸,便摸出了个新鲜热乎的鸡蛋,还有一头鹅用根绳子牵着,绳子一头就绑在他身下的栏杆上,就这样他竟也还没醒。

莫不是死了吧。这想法一冒出,我心里便是一惊,也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人凭空生出了点怜悯,大概是看他无房无瓦无依无靠,又或是惜那人怀中的“昼蓁”。

我默默朝他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推醒他,可还未触到他的身上,便有融融暖意透过那单薄的破烂衣衫传上了我的指尖。

我心中微微一怔,手指将触未触之时,那人竟“嚯”的睁开了眸子,眼神清明,全然没有睡醒后迷糊的模样,阿缜猛地跳到了我的身前,手按在刀上,那人竟伸手一扣,阿缜握着刀的那只手竟无法再动,连刀都拔不出来。

只听那人打了个哈欠,嗓音嘶哑,语气中似有被我们打扰后的不满,“年轻人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

阿缜面色如蜡,他从小便力大无穷,从未有过今日这样连刀都拔不出来的难堪,咬着牙也要把那只手抬起来,却始终都没有成功。我轻轻拽了拽他,朝他摇了摇头,他便听话又不甘地卸了劲。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宋珉这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嚷道,“大叔,你那花儿是哪里来的?怎么卖?”

那人抬了抬眼皮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花?”

“当然啦,这不就是……”

“没问你。”他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兴奋中的宋珉,而是望向了我。

在很多年后,回想起孙行秋第一次看向我的那个目光,我依然会像是全身被定住了一般,在他沉沉却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一点一点被焚烧殆尽。




芒草,种子,冰雪,掩住日光的旗。马镫,铁门的兽头,荒沙下潺潺的血。苍棘鸟掉落的羽毛,被斩断的蛇,炉上的雪。花开不过的明日。

还有……

那双眼睛里还有我读不懂、辨不清的深意。

我险些要后退几步,来躲避这样的一双眼睛,与此同时,猛然惊觉这个男人与他身上装饰是那样的不相称,他像是披着一层污秽肮脏的伪装,躲在世俗里,却将整个人间都装进了这双眼睛里。

再迎着那目光仔细看那张脸,并不像乍一见时那么苍老,实际上顶多不过三十来岁。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这会儿因为按着阿缜的刀柄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他手指很长,指节粗大,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裂,却并不干枯,指间和拇指内侧的位置覆着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是一双常年使枪弄棍的手。

阿缜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高手。

他的武功、来历,我并非全不感兴趣,但此刻,那些都显得无足轻重,就连他怀中令人啧啧称奇人人雀跃以求一瞻的名花昼蓁此刻也都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眼前那双才叫我心头一跳的眼睛。

一旁的阿缜骤然间大喝了一声,紧随之,一道寒光乍现,阿缜的刀已霍然拔出且瞬间落下,我一声惊呼尚在口中,但见那男人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起身、后翻、连退数步,堪堪躲过了阿缜这凌厉又势大力沉的一刀,不仅如此期间他竟还要看顾周遭小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他的身形。

那人站稳,离得并不远,刚刚好退出了阿缜的刀能劈下的范围。刀剑终有捉襟见肘的度量,而阿缜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表情格外严肃,握着刀的指节泛白,直指着那个男人。

我见状,知他争斗心已起,慌忙按下了他的手,阿缜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隐隐有些消退,却仍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照做了。

“在下鹿鸣,这是霍缜,这位是宋三公子宋珉,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大哥海涵。”

我朝那人拱拱手,匆匆介绍了一下我们三人,私心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原本以为也能因此得知他的名字,可他却对互通姓名全然无意,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我笃定自己从未见过他,那看向我的目光简直要叫人怀疑我俩是旧相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阿缜方才气势汹汹地拔了刀,他又是伽戎人,吓得周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东西,退避三舍。我有些尴尬,朝我身边的宋珉递眼色,却不想那家伙只顾着欣赏别人怀中的名花,对我熟视无睹。我只能无奈地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便答,“小弟眼拙,大哥怀中的可是昼蓁?”

他对于我的答话仍是不理,只是这时脸上稍稍流露出了一丝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阿缜握着刀往我身前挡了挡,脸上又冷了几分。

“这位大哥认得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而此时,他的目光虽还落在我的脸上,但与先前的全然不同。我不过站在一丈之外,却仿佛同他相隔着千山万水、万丈红尘,刚刚同他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光景全被层层遮掩,静静的收敛起来,吝啬地不愿再拿出来与人瞧。

“不认得。”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语气中略带迟疑,反而叫人疑窦丛生。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支昼蓁,“送你。”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我脸上惊诧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贺礼。”

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伸出手接过它。不是为了那已世间难觅的奇花,亦不是礼貌周到而收下生辰的贺礼。仅仅是来自于那个人,来自于刚刚那一刹那的对视。若他送我的不是一支花,而是一坯土,我也会欣然笑纳。而我也已忘了自己刚刚才对阿缜说过的话,自不量力地想要接受这脆弱娇贵的生命。

也终是忘了这馈赠来得平白无故,这善意来的唐突轻率,也许并非是送给我的。

而事实上,除了那朵昼蓁之外,我确实再也没有从孙行秋那里得到过任何他主动相赠的东西。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在某个茫茫大雪之夜站在红墙之下才清醒过来,那唯一的赠予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恍惚。

于我,却是惆怅的开端。

我收下花,低头笑着,一旁的宋珉发出惊叹的称赞,就连阿缜也忍不住偷眼瞟了一回。我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落在我的身上,不由抬起头,回望向他。

他抿了抿唇,从地上拾了一根稻草,往腰上一系,顿时勒出了劲窄的腰。我这才注意到,这人身材伟岸,身高似乎比阿缜还高一些,那无版无型的破旧衣裳下有一具骨肉亭匀的好身板,若是穿上军铠战袍或是华衣锦服,不知该有多英姿勃发。

我大概是因为家里营布庄的生意,所以对人衣着打扮格外上心,当下便有些惋惜。见那人转身欲走,连忙嚷道,“这位大哥可否留个姓名?”

他没回头,只是举起手对我摇了一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集市尽头,那身灰败的黛色袍子果真毫不显眼,迅速地将他带入泯泯众人之中,与这深秋的古城融为一体。

叫我再也遍寻不到。




秦楼楚馆,骚人词客。

还有我等浪荡销金的公子哥。

我对宋珉带我来的地方嗤之以鼻,他只是狡黠地一笑,对我再三保证,绝不会叫我失望。

“若是没意思,我就给你作大马,从衙门前的御正街沿着大道驮着你走一圈。”他赌誓道,“宋小爷我担保你从没见识过。”

“璋之兄可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输了可不要耍赖。”

他轻笑一声,冷不丁地执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奢华的红楼。

我十分不自在地挣开了他的手,环顾他带我来的地方,也并无何等特别之处。像是埋葬了虚假繁华的坟地一般寂静,全凭那点红红黄黄的织罗锦缎和昨晚遗留未消的胭脂酒气拼凑出些许冰冷的热闹。这个时辰太早,人家还未开张,方等片刻才来了一个睡眼惺忪衣衫凌乱的女人,站在楼上倚着栏杆,打着哈欠,“两位公子这日头还亮堂着,姑娘们还未起,等天黑了再来吧。”

“嘁,萧妈妈,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眯着眼将宋珉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慌忙变了脸色,“噌噌噌”地从楼上跑了下来,那张未来得及梳妆施粉画眉的脸干枯得像早市地上被人剩下的菜皮,一笑更是皱成了一团,“哎哟,这不是宋三爷嘛,您看我这双眼真是白长了,您多担待了。”

宋珉见了她怕是十分倒胃口,只是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崇翘呢?”

听到这个名字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我和阿缜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讪讪笑道,“他还在睡呢。我去唤他起来。”

“成,还是老地方……”

“哟,宋三爷,今儿不巧,临风阁那厢房昨儿夜里就被人占了……您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肯定给宋三爷您留着啊……”

“这倒还成我的不是了?”

“哟!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埋怨宋三爷?我这儿可全依仗着您呢!您看凤鸣阁如何?”

“太俗了!”他皱眉,“瞧见我身边这位小爷没?这等气质岂可在你那刷满金漆一屋俗气的凤鸣阁久待?”

我在一旁汗颜。心中暗忖,我分明就是个最喜欢珠光宝气,黄金闪闪的俗人,留给他的印象怎会相去千里?

她尴尬地瞅了瞅我,兴许是因为宋珉的态度又或是我的穿戴,顿时对我殷勤了许多,恐怕是看出今日我才是主角。“那确实委屈了这位爷,可那地方着实比临风阁宽敞许多,您若嫌它俗气,我叫人快些重新布置一番,那清素的上等丝绢把那些都遮起来,保管碍不着您的眼、合您的心意。”

宋珉似乎仍有些不满,我赶紧说好,他这才勉强应允了下来。直到我们坐进了那重新布置后堂皇又不失雅致的房间,他的脸色才稍稍转好了些。

“今日可真是叫子放见笑了。”

我浅浅一笑,道,“看来璋之是这里的熟客了哟。”

“虽常来,不过只惦记着一个罢了。”

看他那模样,我料是还没到手。否则向来风流肆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宋三公子,又岂会频频光顾这妓馆,只为了一个迎来送往的妓子?我不拆穿他,心里却开始有些隐隐期待那位“崇翘”是何等绝色了。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一个纤瘦的白衣少年抱着长琴推门而入,朝我三人施了礼,接着便把琴置于桌上细细擦拭起了琴弦。我仔细打量起他来,黑发黑眸衬得他的皮肤更白`皙,唇色有些浅,长相十分清秀。他腰间系着一青玉环佩,身上那白衣是秀丽庄的上等绸缎,价值不菲。

我有些诧异,难道这崇翘就是眼前这少年?他虽称得上是长相俊秀,但……

他是个男人。

“白鹤,你家公子呢?”

“回宋三爷的话,公子还在梳妆。”

宋珉不死心,又问,“他何时能弄好?”

“回宋三爷的话,白鹤不知。”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阿缜,偷偷笑了一下,他立刻注意到,回应我目光的眼中露出了点疑惑。我只是觉得这叫白鹤的少年同他有些相像,问什么答什么,倒是多一句不说,显得十分呆板无趣,在这风月之地也算少见。

他擦拭完琴弦,就来帮我们斟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见得十分生疏,态度不卑不亢,令我感到讶异。

见状,宋珉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来这儿的客人都习惯了投怀送抱,这等作姿拿势反而叫人感到新鲜,其实到了床上……”

他话未说完,我却瞧见他眼里闪烁的光,难道我刚才猜错了,这宋珉并不是没有到手,而是吃上了瘾?

“男……男人?”我谨慎又犹豫地问道。

他翘了翘嘴角,点了点头。

这着实叫我吓了一跳,忙道,“我朝禁南风,以肾茎入人粪门淫戏者杖二十。”

他忽凑过来,贴在我耳边,问,“你怕了吗?不过若我抱的人是子放,别说杖二十,就是再加十倍,我也甘愿。”

他说的极小声,所说的话恐怕只有我和他两人才听得到,我当下便送上一记白眼,将他推远,“宋兄开什么玩笑,你我之间若有人要受这皮肉之苦,也只会是我吧,可是,我并不想为了宋兄被杖打二十。”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玩笑,玩笑而已,子放莫要放在心上。你刚刚所言确实如此,故而并非每间妓馆都有男妓,也非任何人都可一见。”

我们正说话间,只听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另一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率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他身上穿的那绣着金兰的锦缎。我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是出自我鹿家的布庄,那锦缎四十二针织得又细又密,缎面清晰细腻,连花蕊都一丝丝十分干净清楚。我身上这件自己特意挑的过生辰穿的料子也不过只比他多了几针罢了。

我忍不住仔细看他的脸,他虽白皙,却并非我所想象中那般女气。他眉似远山目似清泉,双眸十分明亮,鼻梁挺拔,嘴唇薄薄,两边的嘴角却天生便带有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他眼眉中的冷淡缓和了不少。他有一张笑颜,却有一双冷目,糅合在一张脸上却十分耐看。

宋珉站了起来,走过去搂住他的肩,我这才发现,他也不矮,几乎与宋珉的身形差不多。

“这是鹿公子,他今日可是寿星公,我们都得听他的。”他自以为没人看见似的悄悄捏了一把崇翘的腰,“你去陪他,今儿来得这么迟,要罚你三杯。”

崇翘微微一颔首,便朝我走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一步步离我越来越近,我竟紧张得掌心微微出汗。

“鹿公子,”他的声音也十分好听,没有普通男人那么粗犷,“这杯敬你。”

他端着酒杯正打算坐在我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拦在了我和他的中间。

tbc
Sunday, October 26, 2014 23:55:09 PM 原创皆坑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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